SWee

无情的三角联合更新机器

《归巢之人·暗潮》

第四章



(1)


利氏症——全称利斯提诺异质增生症,由美约华自治领联合学会主席利斯提诺·切华都德命名。具体发现年代已不可考证,有资料声称大约是在公元二十二世纪四十年代至八十年代之间,但该段时期内的大部分可考证信息(视频、书籍等各类资料)均遭到损毁,因此上述时间段的真实与否还有待验证。利氏症被发现至今的历史已超过二十个世纪,是多种曾经难以治愈的病症被消灭后,余下的唯一一种无法被彻底治愈的疾病。该疾病需要一种被称作“晶胞”的特异生物作为诱发因素。经过多次研究,利氏症的作用机理可初步判断为来源异常的DNA片段对人类基因组的破坏、由碱基类似物造成的基因点突变及“晶胞”在人体内异常增殖的过程。利氏症的初期症状常见为突发贫血、高烧及眩晕呕吐等,随后将由于个体差异和主要感染部位的不同而产生各类并发症,常见的有血友病、红细胞形态异常改变导致的贫血症及基因突变导致的各类症状(此类症状将同人体受过量核辐射照射后产生的症状存在部分共同点)。该病的发病条件较为苛刻,需要人体长时间暴露在晶胞污染环境之下、且体内晶胞种子密度含量达一定数值后才会诱发。晶胞种子可通过空气、血液及皮肤接触(自然扩散状态下的晶胞种子)等多种途径传播,未寻得寄生对象之前将以类似孢子的休眠状态在外界存活(此状态下它们可以在极端环境中存活长达15日)。目前易感人群多为长期接触晶胞污染源的人员、免疫力低下群体(老人、儿童等)及适格者(经受神格进行修复改造后的体内环境将更适于晶胞生存)群体。利氏症的潜伏期大约在一个月至两年不等,会在发病后两周左右出现体表异质结晶(一种类似动物体表衍生的硬质薄片结构,具有深浅不一的紫色结构色)增生现象——该现象被认为是晶胞感染后进行再传播的方式,结晶表面将不断有晶胞种子扩散至空气中。目前利氏症尚无彻底治愈的方法,只能暂缓结晶增生并降低血液晶胞密度含量,达到缓解疾病的目的。



“.…..以上,大概就是这东西的一点介绍。”安蒂恩将背包取下,小心翼翼地轻放在身前的草地上,将背包里的仪器一件件取出,在面前一字排开。“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们需要这种衣服了吧?”他抬起手,在亚尔曼和陆斯恩的眼前晃了晃,然后开始清点携带的仪器。“晶胞通过空气就能传播,就算只是普通的皮肤接触也会造成潜在的感染风险,这东西可是无孔不入。”

由于没有妥善的人员接应,大量工具都只能依靠人力携带。放在平常,这些东西可都是有专门的运输装置的,就是为了防止在磕碰中损坏精密零件,但今天情况特殊,为了能够携带也只能一股脑地塞作一堆,现在安蒂恩只能祈祷刚刚的粗鲁行为没有令仪器受到损伤。尽管先前早就确认,他还是在按照顺序将携带的设备检查了一遍:钢化特制试管、针孔血液取样及常规化学分析器、全套的结晶采样设备(包括取样仪器、切割仪器以低温保藏装置,这东西占去了大部分空间)、特化摄影仪及血液结晶密度透析检测仪。对于三个人而言,这样的设备已经是极限,只能完成粗略的判断工作。常规的检验可是在专门建造的室内进行的,具体流程的每一步都有严格要求,因为外界环境的变化和使用的方法都有可能造成血液密度读取错误,像今天这样的状况几乎是从未发生过。

“听你的描述,它们更像是一种寄生物。”亚尔曼站在安蒂恩的左手边,弯下腰来观察地上见所未见的仪器,视线在造型和钻头差不多的针孔取样器上停留许久“通过自己的繁衍来杀死宿主。”

“的确。”安蒂恩表示赞同,“不过,它们又和一般的寄生物不太一样,显然和我们肠道内的益生菌不是一种东西。”他确认仪器状况无误,开始进行分配,将一排固定在底座内的钢化试管交给陆斯恩。“你拿这个,小心点,别摔在地上,虽然这是特制钢化玻璃,但并不意味着你可以拿着它四处扔。”

“我明白。”陆斯恩匆匆忙忙地接过,“我好奇……它们的传播途径如此广泛,为什么至今没有出现过大规模的爆发事件?空气传播、血液传播和皮肤接触,就是这三点都可以令任何一种疾病产生超乎想象的扩散。是因为孢子状态的缘故吗?”

“对,但不仅如此。”安蒂恩将血液密度透析仪和特化摄影仪交至亚尔曼手中,自己则拿上了那套取样保存一体化设备。“之前说过了,它们的诱发条件非常苛刻,体内晶胞种子密度必须达到一定程度才能形成化学激活,而普通人群接触到晶胞污染源的机会少之又少,就算体内存在种子,密度含量也远远低于临界含量。”

“你刚刚说了‘普通人群’。”亚尔曼侧开了一点,给安蒂恩留出起身的空间,并巧妙抓住了对方话中的关键词,“这个普通人群挺有意思。我注意到你提到过易感染人群里的两类人,一类是长期处在晶胞污染源之内的人——可以将之类比于癌症的基因突变累积效应——另一种是‘适格者’群体,如果可以的话,容我冒昧地问一句,那玩意是什么鬼东西?”

“挺会抓字眼的嘛。”安蒂恩瞟了亚尔曼一眼,不知道是在笑还是面无表情,“哎呀,我不讨厌也不喜欢这样的人就是,得看是在哪种状况下的讨论,不过我觉得现在可能不大适合深入交流。”他指了指面罩下细微的凸起部位,那是用来同昆西进行对话连接的耳机,“如果你想知道,回去之后他会告诉你。当然,表现得合格。”并且愿意留下,他在心里补充一句。

“我们该从哪里开始?”陆斯恩寻找机会插进话题,也许是知道安蒂恩并不愿意在这个方面多做解释,于是立刻将主题转开,“我觉得,你得向我们演示一下该怎么用。”

“光讲是不会懂的,我猜你们也没时间看参考书,我也不是老师。”安蒂恩说,重新背上背包,在四周环顾了一圈,“你们得跟着我去实际做,我会在那个时候再告诉你们该怎么办。”他低下头,检查了一下面罩内置耳机的通讯状况,“有新的消息吗?”这句话是对昆西说的。

“暂时没有。”昆西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比之前似乎冷硬不少。也许这家伙还在为他擅自脱离管束而感到不太开心。“总部一直在发送消息接收请求,但基地内无人回应,你们看见里面有人吗?”

“嗯……”安蒂恩转过身,审视着身后的亚尔曼和陆斯恩,两个手持仪器的实习生面面相觑。他当然没找到任何人,实际上这地方就跟死一样的安静,除了风吹草动的沙沙声之外,听不见任何虫鸣鸟叫,这样反而更可怕。“唔,没有,除了两个显然十分茫然的实习生之外。”

亚尔曼哼了一声,似乎对安蒂恩轻蔑的叫法不太乐意。

“别再拿他们打趣了。”昆西说,“抓紧时间。”

“是,毫无幽默感的护卫先生。”安蒂恩耸耸肩,指了下身前的两位实习生,“也许他们因为某些原因被困在了深层,需要外界协助,就算我们帮不上忙,也可以先探探情况。你们最好跟在我后面。”

亚尔曼和陆斯恩相当听话,两位实习生也的确有着专业人士应有的素质——安蒂恩在前面带头,一边小心朝着记忆里的方向前进,一边在脑中检索关于这两个人的信息。他们会让自己也参与这项行动,显然是希望他也能给出人员甄选的意见,当然,是仅就利氏症检测这一点,主要还是看看他们是否能够恰当把握这方面的复杂技术,以及是否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他们将接触的东西多半和曾经所学的专业知识之间不存在多少共同点,这门特殊的学科在某些方面难以进行学科融合,导致多个地段出现人才真空,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急于寻找新的血液。

但是,安蒂恩最不能理解的就是,这些家伙明明也是为了尽早培养出能够替代他的人选、一直将他视作危险的犯人看待,还能这么放心大胆的将他们交给他,是料定他不会从中作祟、直接给这些人中的某一个洗脑了吗?

不过,他的确不会这么做,至少在还没发现任何能够对自己产生切实利益影响的人的状况下不会。他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这个信条让他多次逃脱了那些目前正掌控着他的人的追捕——尽管最后还是因为一次失误而落在他们手上。

所以才会说细节决定一切,安蒂恩略有些烦躁地想,但身后的两个家伙却连最基本的原理都没看过,要么是时间真的太赶,要么就是他们毫不在意。

“喂,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一路保持沉默的陆斯恩突然发话,小心抱着手中的试管——虽说是试管,体积却快和一个细长的水杯差不多大,因此他一人拿着相当费力,要跟上安蒂恩越来越快的步伐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不是年轻人了嘛,可以理解,这两个家伙比安蒂恩自己都还要年长。安蒂恩故意没告诉他这堆“试管”的具体重量,要是他知道了,多半会不太愿意拿着。“这地方是一直在启用的基地吧?”

“是啊,怎么了?”安蒂恩头也不回,一直冲在前头,发泄似的加快速度,草叶在封死的靴子上磨出沙沙的声响。“这个地方大概在十五年前启用,迄今为止一直维持运转,这是它第一次出现异常状况。怎么,你觉得我们会把你们骗来什么无人禁地不成?”

“不是。”也许是看见安蒂恩毫无停下的意思,陆斯恩干脆直接站定,“我是在指,假如这里真的是常有人使用的,这个地方怎么可能会有这么乱?难道他们从不打理吗?”

安蒂恩没再前进,转过身望着他。

“他说的没错。”亚尔曼也站在一旁,“一个启用了十五年、并且还是科学考察性质的基站,保持环境的规整显然是必要的吧?但是——”他小心拿持着仪器,一面做了个摊开双手的动作,“这地方完全就跟荒废了十五年差不多。植物的高度完全不正常,不该有的地方也全都有,墙壁里总不该冒出杂草吧?”

安蒂恩没搭话。他必须要承认,这两个人说的的确没错,他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只是因为昆西的催促和一些放不下的考虑而一直选择忽视。他大概在七个月前来过这里一次,为这里的人员做例行血液结晶密度普查,那时这里一切正常:下机时有人接应(也可以说是有人监视),仪器和设备都可以得到妥善存放,基地的周围也搭理得整整齐齐。这座建立在崖边的基地呈现半圆形,外墙是钢筋水凝土搭建的两米高的弧形墙体,上有防范爬行类动物的电网和刺网,墙内则是两层楼高的地表建筑和位于地底的剩余建筑,一条主道和两条支道将三幢不同的建筑物联通。安蒂恩上次造访此处时,这些道路还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此时却满布他认不出名字的草本植物和蕨类植物,外墙也几乎被草藤覆盖,仿佛身处在楼宇和人造建筑组合而成的密林之间。

的确不正常,在刚刚发现基地外墙入口处的大门被藤蔓锁死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假如保持正常清理,藤蔓的生长速度也完全正常,他就用不上切割器了。

“像是有什么东西催促它们生长一样。”安蒂恩说。

“什么?”陆斯恩惊诧地看着他。

“不。没什么,少点问题,多做点事,快点吧。”安蒂恩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身催促他们跟上。这个可能性有多大?和两位来自美约华和新法兰西的实习生不同,安蒂恩拥有和常人完全不同的世界观,“有什么东西催促它们成长”这一可能性在他看来是那么的理所应当。但是,假如真的有,会是什么?

他发现自己握紧了拳头,尽管在此之前他一直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场意外事故,也许纯粹只是他上次来的时候看走了眼,才导致了“此地十分规整”的错误印象。可他现在忽然又感到不那么确定。他想起自己其实根本不知道这个基地在研究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人还是物,是现象还是别的什么,任何有关此类的信息他都不了解。他来到这里,替这里的人做常规检查,那些人对他以礼相待,不告诉他任何事,他也不会去询问,但这个问题在此刻却突然被放大,开始在他的心里反复出现,一次又一次的呐喊:“他们研究的究竟是什么?”

他们有很多研究都不会告诉无关人员。安蒂恩开始安慰自己,此时已经走到基地主楼层之前。这个地方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怎么了?”耳机里传来昆西的声音,“我刚刚好像听见有人发表了对基地的什么现象的评论。”

“不,只是个猜测而已。”安蒂恩说,抬头望着眼前的两层建筑物。毫无花哨的灰白色墙壁。“我们到门口了。”他停顿了片刻,然后压低声音,“我说……我有个问题。”

“什么?”

“这地方,有没有收容过什么异常畸变体?”

昆西沉默了几秒。“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听出对方的声音变得警惕,“好奇。”

“.…..我不清楚。”昆西说,“如果真的有,也不是我的权限能够查看的。”

“真可惜,我还以为你知道的比较多。”安蒂恩说,“这里状况不是很对劲,你真的确认一点消息都收不到?”

“我没有任何隐瞒的理由,”昆西说,声音里带着被冒犯的怒火,“还是你觉得你应该代替我来进行联络?”

“这倒不,我还不想回去后被抓起来问这问那,况且,合约上写的清清楚楚,我只需要搭理那些在我负责范围内的事,别的一律不管。”安蒂恩朝后站了几步,恰好能看见楼层顶端的边缘。他希望能发现些什么,灰白色的墙壁了无生气,植藤在其间攀延,像是森林终于决定彻底击垮这座人造的建筑。他总觉得这个地方少了点什么。房子、汽车、到处都能看见的机械零件和敞开的仓库大门里杂乱的仪器,这些东西都不缺,缺的只是让这些东西变得有意义的某物、一种替它们赋予实际意义的东西,而不再仅是一堆金属和化学制剂融合而得的产物。

缺的是人。

“我会到别处看看。”安蒂恩沉默了几秒,阳光刺痛他藏在面罩之下的眼睛,于是他不再抬头看着上方。“也许能发现什么,正好拖拖时间,让你们的人快点过来。”

“可以。”出乎意料的,昆西这次没有任何犹豫,“我需要全程跟进,这些信息会通过我实时反馈给那些人。”

最后安蒂恩决定让两个跟着来的家伙先留在原地,自己单独行动。这两个家伙多半会拖慢进度,他也不可能带着这么多东西走来走去,于是将它们放在固定位置并有人看守就显得十分必要——况且,他敢肯定,亚尔曼和陆斯恩多半不是很希望和他长时间待在一起,大多数人都这么想,他也不介意自己一个人。他早就习惯了独来独往,而那两个家伙对此也没什么意见,愿意待在原地等候。

他将大部分的东西放下,只留下了方便记录的取样器和特化摄影仪。发明特化摄影仪的点子真是本世纪内最优秀的几个奇思妙想,这种特种装备采用佩戴式,全程自动开启,内置的光敏材料只对特定的光线和物体向外辐射的电磁波频率起作用,如果进一步加入限制,还可以得到更精准的拍摄时间点,自动记录并拍摄下你设置的目标。这一过程不需要任何人的操控。特化摄影仪可以用作普通的相机,也可以用作一个提醒你注意周围的预警器——假如你设置的拍摄对象是某种你不想他靠近的东西、而它又恰好显示出正在工作的状态,你就要小心了。

他一直和昆西保持在联络状态,唯一的遗憾是对方没办法利用头盔内的通信网进行实时视野共享。防辐射服只有在全身装备完毕时才能够通电,其他时间都处在保护性的绝缘断电状态,而没有他人的帮助是无法完整穿上它的。有人说这个功能是为了防止盗用,安蒂恩对此嗤之以鼻——虽然这个种类的特种装备一套价格不菲,但在谁都不认识的状况下,很难想象有人会花大力气来偷盗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东西。

这个地方并不算大,只占据了海岸边很小的一块地,但也有两个半足球场的面积(虽然大多数区域并没有启用,很多闲置的地块都被用于堆积用不上或是准备使用的特种设备),安蒂恩不可能每寸土地都全部摸索一遍,只能选择最常有人群出入的几个地方,至于那些常年无人光顾的储藏区就略过处置。他首先选择了绕行主楼一圈,然后再顺着墙体外的扶梯登上二楼,如果他的记忆没有错误,二楼走廊的最末端会有一个通向楼顶的安全楼梯。这个地方不适于安插现代化的工业设备,大部分的建筑都集中在地下,地上区域的装修显得简陋又苍白,作为一个基地而言未免过于寒酸。他们希望这里不要太显眼,所以事先设立的背景只是一家小公司得到许可后建立的前沿采样基地,和林业局合用一处地方,由于资金预算不足、人员管理不当和一些周转事故而导致整项工程提前竣工,只留下几座像是旧公寓的研究所和一大片没认真规划的闲置土地。只要他想要去查,三秒内就可以在网络上寻找到这个“公司”的一切信息:从名字到注册时间,总部所在地和现任董事长的姓名,甚至连财务状况和发展历史都能完完整整地找到。那些家伙会将这层身份伪造的天衣无缝,你甚至可以真的找到这个“公司”的职员来为你服务。当然。每年有这类需求的公司和小财团数不胜数,没人会真的有精力却一一查阅核实,将它们的背景从头到尾翻个底朝天。

不会有人愿意这么做,所以他们才对这一类型的身份伪造乐此不疲。

安蒂恩绕到主楼的背后,刻意放慢了一点步速,站的离墙边远了一点。他需要先大致观察一下整栋楼的状态——实话实说,这座施工不佳的建筑在被大量植物覆盖后总显得像是随时会倒塌的危楼,他不想待会儿进去时被连人带物砸到地底下。主楼的状况还算不错,有些杂草和他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拱裂了砖瓦,留下几道闪电状的裂痕。墙体有点儿渗水,也许是植物的原因。大部分门都被蜂拥而上的森林遮盖,安蒂恩上去试着拉拽一根有他小臂这么粗的藤蔓,那东西纹丝不动。

“这地方看上去像是废弃了二十年。”他说,伸手轻轻在藤蔓上抚摸,电子信号模拟的触感从指间传来,植物表面粗糙,带着无数细小的凸起。他意识到昆西没办法看见现场,于是他就将眼前所见的景象转换成简单的文字描述,“你看过那种灾难片吧?唔,经历过浩劫而人去楼空的城市,二十年后就会被森林占据。”

“了解过一点。”昆西回答。他的声音里带着模糊的沙沙声,这个现象可不常见,表示现在的联络频道并不稳定,“一种退回到自然状态的过程,一座发达的高科技城市在废弃后轻易就能被自然的力量摧毁。植物的腐植酸和雨水会将那些砖块和铁皮都变成土壤。”

“差不多,不过我距离上次来这里肯定不会超过两年。”安蒂恩说,“我不知道这东西叫什么,不过他看上去和一般的植物有点不一样。”

“当地的植物种类还没有被完全——等等,你在干什么?”沉闷的穿刺和什么东西掉落在地的声音打断了昆西的对话,那是一种接近尖锐物刺入肉体的声音——安蒂恩举起了手中的针孔取样器,对准眼前粗大的藤蔓用力扎了进去。

“没什么,突发奇想。”安蒂恩敷衍了一句,紧盯着取样器上的显示面板,上面显示的数字在逐步攀升,“我用取样器给它测试了一下。”

“什么?”耳机那头的昆西深吸了一口气,“你……你知不知道那东西……”

“我知道这东西有多贵,也知道它在非人生物上同样适用。”安蒂恩说,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况且,费用又不是我来报销。”他小声嘀咕了一句,选择性地忽视了耳机里昆西的咒骂声。直到取样器上的数值稳定,他才用力将针管抽出,紧皱着眉盯着那几个黑色的数字:23.7。“果然,含量超标了。”

“晶胞含量?”对方不在旁边,即使昆西有满腔怒火也无法发泄——未经允许就随意使用珍贵仪器算是严重的违规行为——也只能暂时跟上安蒂恩的思路。这家伙做这些出格的事也不只这一次了,作为他常年的监视者,昆西对这一点深有感触。

“你知道吧,呃,多半是不知道。晶胞不仅可以寄生在人体内,也可以寄生在植物体内,有点像RNA转录病毒。”安蒂恩说,清理掉针管上的残渣,绕过遮挡在前的藤蔓继续前行。“他们会在植物细胞的细胞壁间生长,然后逐渐取代全部的原生质层,将供给给植物本身的养分吸收殆尽。和寄生人体时有很大的不同。”

“我知道,你以为我是干嘛的?”昆西干巴巴地应了一句,“如果这样的话,就意味着感染源已经扩散到地面了。”

“对,很聪明,还不是完全没救。”安蒂恩说。他跨过一段被粗大的藤蔓压垮的栏杆,又踩上一颗断裂的树干,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见二楼通向楼顶的安全楼梯。运气还好,那地方还没有被藤蔓拦住。“庆幸我们事先穿好了防护服吧——这玩意穿起来行动真的很不方便,回去你提议让他们改改——否则那两个家伙很可能已经吸入晶胞、开始累积效应的第一步了。唔,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也不知道实际的扩散程度有多大,也许你也可能……”

“我接触感染源的次数不比你少。”昆西说,“血液里早就有种子积累了。种子扩散的确有可能,但是……这讲不通啊。”

“的确。按照我们之前的说法,地下层和地上层之间存在一个防止感染朝外扩散的隔断层,一般来说是没有晶胞可以穿过这层防御网的,扩散范围也难以从下往上抵达地面。”安蒂恩调试了一下特化摄像仪,让它佩戴在自己的左腕上,朝着通往第二层的楼梯快步走过去。他移动的有些吃力,要避开建筑物和机械设备锋锐的断口,防止防辐射服被划破。越往里走,脚下的地面就显得越柔软,像是覆盖了一整层腐殖土,几乎看不见路面,只有一层植物落叶和枯草的残骸。“这里的状况显然不一般,至少辐射污染已经扩大了。但是,按照正常状况来看,晶胞并没有生长素类似物那样刺激植物生长的效果啊。”

“照你的描述,我觉得那不算是生长了。”昆西沉默了片刻,“也许用变异来描述要更为恰当?你那边还有什么?”

“嗯……一堆废墟,没了。”安蒂恩经过一堆被掩埋在植物底下、已经看不出原貌的仪器。他看见了一抹细微的反光,层层叠叠的植物底下隐约可见一抹黯淡的紫色。“不妙……我看见增生质了。他们不是说一切正常吗?这里面到底怎么回事?一切正常怎么会是这种鬼样子?”

“我也不确定,至少你说的情况看起来的确不正常。”昆西说,“不过,说句实话,我觉得那段发言本身……唔,我想想怎么形容,本身也不正常。”

“怎么说?”安蒂恩轻挑了一下眉尖,将移动的速度放缓了些。他抬头审视身旁的主楼外墙。除了植物不正常增多、疯长带来的些许异常表现之外,这地方看起来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总部大概在两个小时之前接收到一切正常的消息回复,此后这个地方就陷入了一种脱离联结的状态,就像我不久前才像你演示的那样。我们找不到可供建立连接的对象。一个人突然出现,对你说一切正常,然后就完全消失了,在他对你说这句话之前也消失了很久。这不仅很奇怪,也有点可怕。”

“唔,我还是一个人待在这个鬼地方呢,你怕什么?最先遭殃的也是我。”安蒂恩说,“你们有对那条消息进行来源分析吗?”

“有。总部的人工智能已经进行了自动定位和声频分析,最奇怪的就是这一点。”昆西停顿几秒。他能从耳机里听见安蒂恩行走时草叶在身上刮擦的声音,“那个通讯信号……不像是基地里的设备发送的。”

安蒂恩停了下来。“什么意思?”他尽量用自己最冷静的声线提问。

“我们使用的联络机械都是经过了改造的,对声频的扭曲和包装可以让普通的拦截设备无法破解我们的信息,这样一来,即使进行信号拦截也只能得到一堆乱码。我们通过量子超光通信技术来转换声音信号,使来自发送端的声音特征量得到加密后传送至接受终端,再利用同时传送而来的密匙进行解码,这样就可以得到我们想要的信息。”昆西耐心地解释,“每一种加密算法都有自己的特征数值,如果将它们用函数图像进行表达,就能得到一个具有一定规律的类函数图形,我们一般将它称作量子密函。”

“让我来猜猜接下来的故事,你们发现这次的解码图形不一样了,对不对?”

“对。很相似,但是不一样,几个隐秘的特征值有微小但绝不可能出现的误差,如果是人工检查肯定无法发现,但我们的人工智能发现了它。”昆西停了下来,安蒂恩觉得他沉默了至少十秒。“你知道这意味这什么吗?”

安蒂恩没有说话。他握紧拳头,心里隐约猜到答案。

“意味着发送这个信息的人不是我们的家伙,用的也不是我们的设备。但他懂得伪造,而且是有意识的在伪造。我们只差一点就被他骗过去了。”

(2)

会面在1月23日下午3时举行,霍普勒斯不得不想尽办法从那群啰嗦又麻烦的医护人员中逃离,又在罗尔特的面前大费了一番口舌,说服他现在就去将还远在其他自治领的斯图特召回,而不是固执地跟着他一起去会见首席(他也没受到邀请,但罗尔特认为自己有权力、也应该参与)。这些事情又令他好不容易从爆炸的惊吓过后恢复了些许的精力丢失了不少,但他仍竭力打起精神,至少不能让军枢的首席看见自己的部下——更何况,还是一位将军——懈怠的样子。他早就预料到首席会很快就叫他进行一次单独会晤,有些事情没办法在公开的场合下完成。这样的先例并不少见,霍普勒斯时常需要和首席保持私底下的秘密联系,确保某类不为人知的消息的流通,最终在正确的地段发挥作用。这就像是他们之间的一种协议:霍普勒斯表面上和其他部队的司令没有两样,又在某些领域有着本质的不同,十二个方面军的总司令都知道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只领导着一个小规模部队(人数仅几百人)的他拥有和这些挥挥手就能招来千艘战舰的将军同等的地位。

距离爆炸事件的发生也不过只有短短几个小时,霍普勒斯却觉得这段时间好像被什么东西蛮横地拉长了,在一些方面却又变得飞快。譬如说一切刚刚发生的时候,等到他坐在看护房内的床上、开始仔细在脑中还原当时的情景时,却发现那段记忆早就成了一段无法追溯的白光,或者是一段速度快到无法看清的影像,无法从中抽离出哪怕一丝能够重建现场原貌的片段:奔跑的人、大喊的人,东西倒塌和人群杂乱的脚步声,所有东西都乱七八糟地混杂在一起,在意识的深处纠成一团乱麻。这是正常的现象,但霍普勒斯却因此感到烦躁,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自己向来信赖的记忆在关键的时刻不再管用,这种深刻的无力感着实让他气恼。从头至尾,他完整记得的只有一句话。

“我会要你死,你这个骗子。”

作为三角联合军部军枢中心的首席,汉米敦每天都会接到无数封恐吓和威胁的邮件,甚至还会收到一些阴暗恶心的“礼物”。有时候只有到了真正身居高位,你才会发现人性到底有多么丑恶、才会惊讶一个人可以饱含怎样的恶意才能如此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恶语相向、诅咒连连。汉米敦有一群职业保镖负责此类事务,他本人早就见怪不怪,面对这些玩笑(有时候不止是玩笑)总是一笑而过。但这次不一样,汉米敦没法再视而不见,所以霍普勒斯才会这么对于这次召见如此笃定。

总把会面说成“召见”,这偶尔会让霍普勒斯生出一种即将会见皇帝的感觉,汉米敦可没那种架子,否则他不会愿意亲近。这种说法其实也并没有错误,三角联合的体制在某些方面就是一种帝制的更改和延续,只不过统治者从个人变成了集团,汉米敦是那些人之一。

他们最后在堪萨斯特市政厅的市长办公室内见面,在此之前驱逐了在那里的所有人,还顺便进行了一次反窃听检查。汉米敦的随身保镖效率高的出奇,这些活动在霍普勒斯接到命令前就已经完成。原本的市长已经受命撤离,暂时移往别处,等到接到指令后才能返回。这次突发事件可吓惨了这位刚刚上任的市长,面对首席的请求只是连连点头,霍普勒斯在爆炸后的撤离行动中瞥见了他,这位有些谢顶的中年男子脸色苍白、呼吸不畅,似乎有点哮喘发作的迹象。霍普勒斯有些同情他,这件事会将堪萨斯特推上风口浪尖,很有可能影响到当地的政坛。军枢会协助解决一些必要的问题,在某些风评问题上则一向保持视而不见。

市长办公室是个椭圆形房间,装饰古朴低调,同堪萨斯特街道的风格契合完美,在进门左手边的位置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户,被酒红色的窗帘遮掉一半。首先吸引他视线的是挂在办公室正中央的那幅巨大的现实主义画作:三角联合的首任主席派森约克·阿庇德罗斯正俯视着他。那张圆润的、从颧骨处开始收窄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笑,让画面带上了一种奇怪的威严和仪式感,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眼睑微微下垂,让这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伟大人物显得和蔼了那么一点(也仅仅只是一点,派森约克出名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政治贡献,也在于他那种和独裁者仅隔一线的偏执)。那张画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所以霍普勒斯第一眼就看见了它,也恰好看见了站在办公桌一旁、仰头俯视画作的汉米敦。

这可不太好,霍普勒斯赶紧踏进房间,轻轻关上门,你可以等待大人物,但最好别让他们等你。可他又不确定自己是否迟到了,因为他一接到通知就立马赶来,而汉米敦看上去像是在这里待了很久。起先谁都没有说话。霍普勒斯站在办公桌正对的方向,借着这一段难得的缓冲期揣摩首席把他单独拎过来的意图。很显然,当然是因为这次事故,还有隐藏在事故之后的一切真相——尽管霍普勒斯现在一件也没有掌握。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观察。这位首席在任至今已超过二十三年,只要再在这个位置上坐个五年,汉米敦就将成为三角联合中职业生涯最长寿的那拨人之一。在霍普勒斯刚刚从军校毕业、进入部队实习的时候,汉米敦就已经是军枢政务部的中将了,而他也经历了好多年的磕磕碰碰,最终成为了一个部队的司令,汉米敦也在首席这个位置上坐了快十五年。他们很早就相识,甚至在霍普勒斯还在学校期间就认识了——那个时候的汉米敦还是星航分院的一名军事理论课教授,两人因为霍普勒斯一篇不成样子的失败论文产生联络。这么说来——他们之间也算得上是感情深厚。汉米敦的身上带着一种常被年轻军官或士兵所敬畏的什么,大概是常年身为首席而得到的某种威严感,或者说,一种与生俱来的气魄——就像刚刚他在刑场上发表的那段演说,仅仅依靠短小的篇幅就能携带上一种感染人心的力量。一种天生的领导者,这一点和雷恩有些相似。

汉米敦开口的时候没有回头,仍然盯着那幅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画像。他的声音浑厚有力,是一种悦耳的男低音,霍普勒斯时常为此感到讶异——他实在想象不出那样狭小的胸膛是怎样发出这样的气息的。“你怎么看这个人?我是说派森约克·阿庇德罗斯。”他说,“世界上仅此一人,也许还有无数个派森约克、无数个阿庇德罗斯,但那些通通都是冒牌。别给我照搬教科书上的说法。”

这个话题令霍普勒斯感到惊讶,他没想到汉米敦会选择从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内容作为切入点,这位首席向来喜欢单刀直入,从不拖泥带水。霍普勒斯必须因此而提起戒心,尽管根本没什么好戒备的,但他知道汉米敦一定有这么问的理由。“大多数人对他的评价都褒贬不一。”他仔细斟酌了片刻,尝试在自己的脑中拼凑出足够可信的言谈,“很显然……他即是一个强大的领袖,也是一个暴君。”

“他领导的红杉革命导致上亿人死亡,那段时间里人人都在反抗政府,曾经的殖民联合。它们因为一场错误的高压政策导致自己灭亡。”汉米敦依然背对着他,但此时已经不再看着派森约克的肖像。“没有不流血的革命,现代社会的根基依靠着他的暴力行径才得以建立。”

“但是,也有人说派森约克的革命并没有成功。”霍普勒斯说,“殖民联合已经消失,如今取代他们的是三角联合……看上去似乎很合理:一个政府被另一个政府取代,但人民实际上依然活在集权团体的控制之下,自治领之间的协议声明同此前直白明了的附庸没有任何两样。”这些话也许有些冒犯,特别是对于一个隶属于三角联合官方派系的人而言,但霍普勒斯毫不担心,他知道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比起走上了歪路的殖民联合(那已经是存在于历史教科书里的古董了),三角联合更像是一个大了很多倍的集权团体,由三个主要机构——再加上个议会——进行控制,十三个自治领和众多额外区域则处于一种微妙的从属地位:一纸合约令他们忠于三角联合,而官方本身又给予他们资金、技术和军事支持。如今的三角联合星域前所未有的复杂,派森约克在当时只是令身居高位的统治者换了一拨人——并顺便挑起了血腥的革命——至于后来的众多体系,都是在漫长的发展当中一步步完善的。

至少三角联合的表现不坏,他想,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服从。最重要的还是高度完善的分区域自治体系。三角联合在许多年的摸索中寻找到了这个方法。

“我知道这种观点——一种换皮行为。人们渴望从反乌托邦式的领导中得到解放,但又不能没有领导者。”汉米敦说,“一个无人领导的种群不能长久存在,因为人心无法聚合,组织也很不完善,所以派森约克才能让他的体系实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红杉革命也不过是一场骗局,只不过人们能比上一场骗局活的更舒适。”

霍普勒斯意识到这就是重点了,汉米敦的切入方式真的非常巧妙。一个骗局,就像那个男孩在成为人肉炸弹之前说的一句话:“你这个骗子。”那么,事实果真如此吗?派森约克成立的三角联合表面打着恢复自由、废除暴政的人道主义旗号,实际上却仍然保持同以往的殖民联合相似的领导体系,区别在于,他们之中的一个是黑脸、另一个是白脸。人们并不是不能容忍统治——相反,他们需要被统治,所以三角联合才能依靠当时一片混乱的局面成立。“这样的说法也许有失公正。”他说,“三角联合的确带着集权色彩,但它的这种体制同真正的集权又有所差别,因为它是一个巨大的团体,而这个团体又围绕着一个更核心、更隐秘的团体活动,形成一种环环相扣、层层递进的权力链条,集权之中还存在着集权。但是在它之外,还围绕着无数种不同的体制。先生,我不确定三角联合是不是真的能用‘集权’两个字来简单概括。”

汉米敦身体向前倾倒,双手在黑色的办公桌上支撑身体,在看桌面上那副固定在透明玻璃层底下的地图。桌子很干净,显然是有人事先打理过,只留了几本精装图册和装饰用花瓶在桌子的一角,所以霍普勒斯能轻松瞧见那张宽大图画的全貌:那上面是堪萨斯特内部通用的城市地图和行政区规划,能大致看清城市的分布、地形和交通脉络。汉米敦总是对地图情有独钟。“显然,那样的形容过于狭隘。每个有足够常识的人都知道,三角联合如今的状态更接近多种体制的杂糅:单一的群体无法操控如此辽阔的版图,而在经历了革命之后,人们也无法再容忍一个专制政府的出现。”

“但它们的本质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这句话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霍普勒斯感到有些后悔,当你在一个体系的高位者面前批判这个体系,你总会有那么一些不恰当的感觉。“我们所奉行的从来都只有一个原则:精英对大众的统率,少数声音取代多数选择。民主并不是个现实的概念,至少对于三角联合而言的确如此。”

“人太多,声音太杂,有效的意见最终仍然来自少数群体,大众总是那么欠缺考虑。更何况——总会有些事是你不想告知他们的。”汉米敦说,声音近乎温和。霍普勒斯发现他正在看着自己,那目光毫不锐利,带着一种轻柔、缓和的探寻,但依然令他感到肢体僵硬,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成了不该说出口的话。“欺骗有时候比诚实更重要,如果世界上只剩下赤裸裸的真相,我很难相信民众能在这些事物面前继续保持安定。”

他是在暗示些什么吗?刚刚的对话对于汉米敦而言实在可以称得上是一番演讲了,而在刚刚经历过动荡的霍普勒斯眼里,又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另一层含义:他是在推测、指责还是仅仅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或者是在表达自己的立场?对于三角联合同曾经政府之间的差异,他的看法究竟是什么?他忽然意识到汉米敦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表述过自己的观点,无论是回应、提问还是描述,他几乎都回避了自身的立场,除了最后这句话——这是在表达赞同,还是对先前那句话的另一种延伸?

汉米敦在军枢首席这个职位上待了二十几年,但很少有人真的知道他的心里究竟是偏向军枢还是三角联合(严格来说,军枢同三角联合并不能划上等号,这个星域的军事模块早就形成了一种需要独立规划的自治体系)、又或者哪一方都不偏向,仅仅代表自己。他从未公开反对或赞同过任何人,比起语言上的艺术,他似乎更偏爱能带来实际效果的行动。在学生时期,霍普勒斯就很难听见他对某件事发表观点,直到现在也是。但他知道汉米敦其实对什么事都心知肚明,军枢首席的含金量并不会因为政治外交上的立场模糊而受到损害。

能够依靠不明显的立场同三角联合——特别是其中以军事力量作为首要项目而同军枢交流频繁的日轮——长期保持融洽又不失地位的来往,这恐怕是汉米敦最值得称道的事。

“坦白地说,我不知道这类行为是否正确,或者说民众是否有涉足、至少也是知晓的权力。”霍普勒斯思考了片刻,最终决定不那么清晰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在这件事真正发生之前,没有人可以准确预知到事态会如何发展。”

“的确,最伟大的预言家也无法保证预言百分之百正确。”汉米敦说,咧开嘴露出笑容,“掌握了秘密的人也无法确保自己没有身处在秘密之中,你无法在操控别人时明确自己是否也同样是被操控的一份子。实际上——我现在就有这样的感觉,当我在现场、目睹并亲身体验了那场自杀式自爆之后,这样的感觉就一直困扰着我,所以我才会叫你来,霍普勒斯。你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但是你并没有全部告诉我。我容忍秘密的存在,但并不意味着我喜欢受到欺骗。”

那种语气让霍普勒斯觉得很熟悉,一种不带侵犯的询问,和此前展现出来的气质完全不同,他在授课时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对学生提问。不带攻击性、毫不侵略,给你留出足够的余地,可又让你的血液冰冷。霍普勒斯有十几秒的时间没有说话,用沉默回应汉米敦充满耐心的注视,“先生,您现在向我施加的是一种指控,”他说,感到喉咙里的声带震颤、喉结上下滚动,“恕我对这个观点难以表达认同,就像您自己的说法——适当的隐瞒是必要的,诚实是一种美德,但它并不是任何时候都适用。”

“你不需要辩解,作为军枢的首席,我知道你的工作并不普通,所以常规的条例也并不常常适用。”汉米敦说。他离开桌面,缓缓踱步到窗前,“这并不是指责,更不是指控,甚至仅仅只是缺乏交流导致的灾难。很遗憾,我身为你的上级,但却不能全面掌握你的信息,因为你并不是完全属于我、完全属于军枢。你身上的一部分来自日轮——或者说,大部分都是——比起我的命令,你更应该优先考虑他们。”

“我不——”

“但是现在,我需要你将我视作最优先服从的人。”汉米敦没有给霍普勒斯留下辩解的时间,这种突兀、甚至可以被称作粗暴的打断令霍普勒斯惊诧地瞪着他,甚至感到轻微的恼怒。

“我不会刻意忽视某一方。”霍普勒斯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控制自己的说话语气,让它不至于显得冰冷,“我存在的意义是合作,也是服从,我会向军枢提供自己的力量,但这是一种出借,而非从属。”

“是的,我清楚这一点,你和你的部队为我们带来的相当高的收益,至少在这次行动中是这样。”汉米敦说,“那个男孩——回头你可以向我介绍一下他——对我说的这句话,真正的矛头指向的并不是我,可他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以为我也明白,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我不会过问,也不会深究,这是我们之间的契约,即使我明白问题的根源指向你,还有你背后的人。”   “……也许。请原谅,我自身也并不是非常了解事态。”霍普勒斯沉默了好久,最终才小心翼翼的回答。他越来越拿捏不准汉米敦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刚刚那番看似诘问的发言,实际没有蕴含多少责备,但他也几乎没有提到关于爆炸的任何信息。霍普勒斯急切地想知道事态后续如何——如果没有出现其他的差错,这件事如今可能已经传遍了整个三角联合星域,甚至连两个邻域都有所耳闻。针对烈巢叛乱分子的公开处刑、借助当代收视率最高、影响最大的国家电视台进行实时转播,霍普勒斯想都不用想,也能知道这场意外事故会以怎样的速度扩散、三角联合自身的威信将受到怎样的影响。

明明已是牢中困兽,却在濒死之时给予了禁锢自己的驯兽人足矣毙命的一击。若不是霍普勒斯就身在现场,他无法想象那就是发生在他眼前的事实。现场是否有得到及时处理、媒体是否已经发动攻势、官方是否对外宣称说辞——他急于了解,但他懂得克制,只要汉米敦不提,就一定有他的理由,霍普勒斯不能、也不该追问。

也许是从表情的变化读出了霍普勒斯的心愿——或者说,只是单纯知道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汉米敦突兀转移了交流的重点:“很正常,因为我们还什么都没告诉过你。”他说,不再背对着霍普勒斯站立,“在你接受检查的这段时间里,三角联合外联部部长已经发表了声明,声称这场爆炸是‘一场自杀式的生物恐怖袭击’,使用的武器是‘目前我们尚不了解、但并不具备过大威胁的新型武器’。他们正在试图安抚参与观看的民众的权力,也在阻止媒体令事态进一步发酵。”

仅仅是刚刚发生就拟出了应对措施……霍普勒斯沉思片刻,直面向汉米敦,“我们需要对每一个参与过现场执行的民众进行身体检查,这件事必须立即着手。”

“放心,日轮比你还快一步,已经通知过我了,他们派遣的团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汉米敦说,“我必须要对他们进行迎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霍普勒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一丝疲惫。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年事渐高的领导者似乎从未露出过疲态。

三角联合反应的速度相当快,想必是队伍里有某些部门专门安插的侦察者,根本无需汇报,这些人就能掌握第一手信息。霍普勒斯突然感到些许不快,这种安插人手的可能让他产生了一种自己正随时受到监视的危机感,尽管这几乎已经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军枢的将军们总会或多或少地受到来自三角联合本部的注视,而为了保持良好的合作氛围,军枢通常会对这类无伤大雅的监管行为视而不见,但这样的放纵行为也有着足够的资本支撑:这些受到三角联合“特殊照顾”的人士,大多数已是战场和政场上驰骋许多年的老手,彼此都对这些惯用的非法勾当心知肚明,而这些受过专业训练的老狐狸们是不可能让关乎军枢本身的机密就这么简单泄露的。霍普勒斯也不例外,但他并不会因此感到轻松,因为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三角联合对他的监视更接近戒备的敌意。

“这项工作可以由我来完成。”霍普勒斯说,“我对他们更熟悉,您可以去顾虑其他更重要的事。”

“不行。”,出乎意料地,汉米敦颇为冷淡地拒绝了霍普勒斯的提议,“你还有别的任务。”

“别的任务?”霍普勒斯轻挑了一下眉间。

“这项任务更适合你,我想。你比其他人更了解整个版图之后隐藏的东西,所以我决定将它交给你。”汉米敦说。他拉开紧靠在桌前的椅子,然后慢慢坐下。霍普勒斯注意到他弯腰时放慢了身体重心降落的速度。“这个任务依然关于烈巢,你知道烈巢的首领吧?”

“雷恩·德·廷代尔。”霍普勒斯毫不犹豫地念出那个名字,“烈巢的首领。他也是——”

“——日轮星航军舰队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军。是的,的确没错。但我们这次的主角不是他。”汉米敦说,“这位荣誉与骂名双收的天才现在需要暂时隐退幕后,我们需要引入舞台的是另一位人物:他的父亲,雷·纽特·廷代尔。我们找到他了。”

霍普勒斯到现在都不能准确描述出他当时听见这个名字时的反应到底如何,因为那并不能用简单的一种情绪来确定,震惊、迷茫亦或是不敢置信,这些都不足矣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它们蕴含的感情是如此单薄、如此纤细,完全无法准确勾勒出事件的原貌。他知道雷恩·德·廷代尔,也知道雷·纽特·廷代尔,前者是曾经最为耀眼的天才将军,后者则是天才之父、曾驾驶第一方面军旗舰冈格尼尔征讨新法兰西帝国军的名将。父子两人都在军事领域内颇有建树,而儿子甚至还要超过父亲。雷·纽特的躯体经过了超过十次的生物修复和器官克隆改造,借助科技难以想象的力量令自己的寿命跨越了近三个漫长的世纪,可谓是见证了三角联合舰队最辉煌的时代。

遗憾的是,这位名将在二十年前就莫名失踪,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搜寻,但却没人找得到任何头绪。三年之后,搜索失败、心情沉重的三角联合军部在伊甸重建威斯敏斯特教堂内举行国葬,对外宣称雷·纽特·廷代尔、三角联合舰队简历以来最负盛名的人物之一就此身亡。

当然——在霍普勒斯这里,“身亡”是需要打上引号的词汇。

在持续三年的搜寻中,三角联合并非一无所获,但这些消息大多数都被当局小心且谨慎地隐藏,对外则依旧宣称无进展。根据霍普勒斯所知,那些三角联合意外获得的、为数不多的线索,隐约拼凑出了一个令人不安的真相:这位突然失踪的将军依然活着,并且是处在他人的监控之下,而根据在与叛军交战的过程中得到的消息,那个监禁他的人,正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雷恩·德·廷代尔!

不仅如此,三角联合甚至还找到了某种隐秘但依然存在的迹象,显示雷·纽特曾与销声匿迹接近一个千年的“亚拉”产生了直接接触,而他的儿子雷恩也被证明存在这个过程。对于三角联合而言,这无异于晴天霹雳。

在雷恩挑起叛乱的这段时间里,三角联合一直没有放弃对雷·纽特的搜索,甚至希望这场短暂的战争能带来新的线索:雷·纽特究竟身在哪里、为什么被囚禁,而雷恩的目的又是什么、为什么他会挑起这场战争?

他知道汉米敦清楚这句话到底具有怎样的含义:雷·纽特被找到了,这场笼罩三角联合二十年之久的阴云,很可能就此消散。

“.…..实在是,”霍普勒斯难以置信地吸气,身体里仍残留着极度震惊后的些微震悚。无论他究竟在脑海里预演了怎样的场景,这样的结果也完全是他从未料想到过的:自从雷恩意外掀起叛乱以来,似乎一切事情的发展都在朝向越来越不可思议的途径:失踪的将领、背叛父亲的儿子、动机不明的叛乱,不能理解的战争,以及那些令人久久不能释怀的疑点,所有的东西都在此刻交织,形成一张紧密又沉闷的大网,牢牢笼罩在三角联合的头顶。

“你这个骗子。”他的脑中又响起了这句话。那个男孩死前的表情充满憎恨和憎恨,那种濒死前嘶哑的声音同亵渎无异,但就是字字如刀,狠狠在霍普勒斯的心里划下血淋淋的伤口。你这个骗子,你还隐瞒着什么?“不敢置信,我没想到会是……”他说。

“我也很难相信。”汉米敦说,“我们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寻找,但这次是真的结束了。”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的神采近乎哀怨,“我需要你去和他见面,准确来说——是他们需要你同他见面。”

霍普勒斯没有吭声。他盯着自己的鞋尖,但视线却并未聚焦。他没有集中注意力,精力似乎被某种东西吸走,让他没办法专心:他发现自己正在脑海里搜索对这个人——对雷·纽特这个人的任何感官印象。这个人身型高大,还算英俊,因为过度滥用延长寿命的生物制剂而让皮肤染上了一层灰蓝色。这个人习惯身居高位,也因而习惯发号施令、习惯趾高气扬,像是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更有意义:大多数人承认他是个英雄,也承认他是个毫无道德的混蛋,甚至会放纵纪律、无视规则。“他在哪?”他说。

“我们会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告诉你。”汉米敦说。这个时候他整个人都像是陷进了椅子里,包裹在旧西装的瘦小身体在灯光下接近模糊。霍普勒斯这才意识到汉米敦真的不再年轻了——正如他也已经从初入疆场的初生牛犊成为了足矣足矣被托付重任的将军,汉米敦也正在从他的神坛上跌落:没有接受过生物改造的人类寿命不过百年,而汉米敦的进度条已经接近末尾。他的背脊不再笔直、膝盖不再硬朗,声音也不再浑厚,迈向苍白虚弱的面色总是过分刺目,训练有素的发声营造的活力也不能长久留存。极致的背后就是衰退,汉米敦已经走过了他的峰点,而后迎接他的将会是一点又一点地、漫长又永无止境的衰落。“在这之前,我们给你两个小时的时间准备。”

“是,我明白。”霍普勒斯说。“我们……我们会得到好消息的。”

“是吧,也许是。”那是霍普勒斯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谁知道呢,反正很多事都够糟了。”


评论

热度(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