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Wee

无情的三角联合更新机器

《归巢之人·暗潮》

#第二章啦,这章写了之后会放放,写点别的,因为是多人线同时进行,所以会各自先叙述不同的视角

#上一章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喜欢,0热度屑文手一阵惊恐,于是加班赶出来第二章了,谢谢大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二章

公元4103年1月23日16点整,一架未登记型号、舰种及入职年限的中型地面陆空载人运输机正在位于费沙自治领内某颗名为撒森坦的星球上的无名海洋上空航行,展开为期六小时的跨海航程。这项飞行活动没有被赋予名字,也没有得到当地航空航天局的任务批准编号,更没有在登入星球大气时征得本地居民政府的许可令——换句话说,这是一艘非法侵犯他人领土的“三无”飞船,按照当地(也是三角联合《基本法》一书中进行统一规定的条例)的法律,他们将有权就地击落这位不速之客,以此告知大胆又目中无人的违法狂徒他们的领地神圣不可侵犯。但直到目前为止,运输机的航行相当平稳:不慌不忙,不急不缓,引擎低沉安宁,像是在自己的领空庄严巡视。还没有任何人发现它,而它也相信自己不会被发现。

这艘没有名字的运输机外形平淡无奇,毫无新意,外壳上的那一层灰色金属漆已经失去光亮,平整的流线型舰身满布划痕,看上去至少有三十年的历史。它本该用来写就型号和出产编号的部位被金属焊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明意味的涂鸦:一个用深红色颜料画出的圈,上面用难以辨认的扭曲字体随意画上了一个大写的P。一个毫无意义的图案,大多数人都会在看到的第一眼就忽略它,将它视作某名小孩的即兴创作。但对于某些悉心收集、认真考察的人而言,也许能在某一天的某一时刻发现这一图案总会在某些特定的机型上出现,并且不难注意到它们之间的共同点:普普通通的外壳,毫无亮点的配色,还有总在相同部位上出现的图画。再仔细一点,这位探查者会发现这些机型上的涂层都具有相当优秀的侦测屏蔽功能,无论是常规的雷达探测,还是利用量子测位纠缠的精准监控,面对他们时都只会是一群瞎子,如今正航行在海洋上空的运输机也同样如此。没有卫队前来阻拦也正是源于此等原因。

这艘运输机在距离此处二十八光年的B-sL雷米顿星上起航,在两个小时内完成了成员召集、隐匿出境和空间跳跃三项活动,最后在撒森坦的外层大气完成最后的检阅准备、减速并像流星一般穿过厚厚的大气层(将自己伪装成坠落的陨石简直毫无破绽,毕竟当地本就多产陨石),在距离目标四千三百公里外的海洋上着陆,随后以每小时七百一十公里的速度朝向地面降落地点行驶。这艘飞船上载有四个人,一名医生、一名化学检测专家、一名记录专家和一名防卫人员,严格来说化学家和记录家二人都是医生的助手,更多是辅助而非进行专业工作,而防卫人员的主要职责则是监控其中的某个人——作为一支远赴异域进行非常规调查的队伍,这样的组合难免显得怪异又松散,但在派遣了这支小组的势力看来,这似乎已经足够。

他们的精英向来不需要人数进行粉饰。

在谈到这一点时,安蒂恩·齐格林明显嗤笑了一声,并且保证音量让每个人都能听见。他没和另外三个人坐在一起,而是单独坐在一件米黄色的沙发上,用勺子轻轻拨动眼前的蔓越莓蛋糕,眼神在看着别处。那三个人停下对话,转过头来齐刷刷地望着他,两位助手万分不解,魁梧的护卫则面无表情。

“不需要人数进行粉饰——”安蒂恩切下蛋糕的其中一个角,看着暗红色的果酱从缺口溢出,看也没看那三人一眼,“可他们却给我派了两个毫无用处的实习生,还有一个除了站在旁边干瞪眼外什么都不会做的愣头青。真是个深入人心的至理名言。”他用力跺了下脚,然后提起裤管,有些嫌恶地看着脚踝上的黑色金属环。“什么时候我能把这个破铁环摘掉?”

“考虑到您的身份,您还是不要摘下来为好。”那名护卫皱了下眉,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冷笑,“否则围在您身边的人将不止我们三人。”

“省掉你的那些敬语吧,朋友。”安蒂恩说,将蛋糕推向桌子正中,向后靠在沙发上,“我明白——你很希望我此时就因为坠机而死,没说出口的原因只是因为还有两个无辜者在场,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我真的一点也不想知道。不过,我理解你,大多数人都这么想。”

“虽然我之前已经介绍过一次,不过既然您说不想,那我就不得不回避您的愿望。”护卫冷冰冰地开口,再一次介绍了机舱内的其他人,“陆斯恩·雷纳德,太空传播疾病化学检测专家,来自卡冶文德星域的格林尼治;亚尔曼·卫斯理,此次随行的现象样本记录员,来自美约华的洛杉矶。”

“专家在这里只是个让人发笑的词,”也许是被护卫冷淡的声线激怒,安蒂恩也拔高了音量,“在你们见都没亲眼见过的事物面前,你们还得从幼儿园学起。”

“您最好放尊重一点,先生。”护卫说,“在这里,您是工作人员,也是我们的囚犯。”

“那你应该把我彻底锁上,而不是只套这么个脚环。”安蒂恩说。他抬起头,拿起桌上的蛋糕,慢慢抬往空中,又将餐盘翻转,“否则,三位的下场恐怕就和它一模一样。”他笑着说,指指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食物残渣。

护卫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我可以忽略刚刚的威胁,先生。”他说,“我的任务只是防止横生变故,希望理解。”

“他们在,他们就是变故。”安蒂恩说。

“容我插一句……”那位看上去最年长的化学家犹犹豫豫地开口,看了护卫一眼,直到确信自己不会被呵斥停止后才大胆提高音量,“上面说这次算是一场培训,是这样吗?”

“是,当然是。”安蒂恩白了那家伙一眼,“我本该享受一个美好的周末,结果却被抓来给你们上课。在你们面前的是利氏症研究学博士,通俗点说,我算是带你们出去实践的老师,所以你们最好也对我放尊重一点。至于某位不知道来干什么的,就请自便吧。”

他真的一点也没说假话。对于被强拉硬拽来参与新成员的实习培训这件事,安蒂恩既生气又无奈,偏偏还无法违抗,因为他早就在被强制收编的那一刻签下了无条件的保证合作协议,对于对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条款都没有拒绝的权利,不管哪种都是。一直以来,他从未对这些比霸王还霸王的约定产生异议,表现除了顺从还是顺从,直到今天才终于有些坐不住:这些家伙公然违反了他们之前定下的规则,用无关人员来强制干扰他的工作,要他带他们前往畸变发生的现场,最好能实地教他们如何处理。当免费劳工还不够,现在还得给他们带孩子。

他也没对护卫说实话,他很了解这两个人,对护卫也相当了解——他猜这位叫做昆西·霍林穆恩斯基的家伙也一定了解这一点——精细程度较之本人绝对只高不低。陆斯恩·雷纳德来自卡冶文德的副首都星球格林尼治,出生于一个白领家庭,父母都是当地一所高中的老师,曾两次搬家、两次因为打架闹事而差点进了牢房,好在中学最后几年开始发奋读书,以最低线的水平擦边进了格林尼治天文学院,第二年又转入美约华圣维多利亚学院太空传播学专业,读了十年后才博士毕业。期间谈过五个女友,还差点和已婚妇女上了床,用写论文发表得来的奖金养了个妓女。安蒂恩不好对别人的人生评判些什么,但这位“专家”的人生在他看来简直就跟儿童片一样无聊,那些简历读的他昏昏欲睡。至于另一位长得更年轻、更漂亮(他想这家伙估计刚毕业不久)的家伙,就更没什么看头了,前二十多年的人生平平淡淡一帆风顺,连失恋都不曾经历过。

安蒂恩很清楚,上面派遣这些人下来就是急于取代自己,然后再找个机会将他这个祸患彻底拔除。那些家伙足够冷酷,连自己的同伴都能毫不犹豫地下手,更别说他这个表面合作、实际敌对的家伙了。但是,安蒂恩在心里轻叹一声,转头望向墙壁,鹅黄色的壁纸纤尘不染。就算如此,你们也至少该派些有经验的家伙,而不是两张还什么都不知道的白纸,他想。

假如这只是一个人员的初次挑选和对他本人的试探,那他根本不敢想象此后他还会做多少次类似的工作、面对多少个类似的人。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一座位于北极森林近海处的科考基站,预测中心在昨天上午二点整接到来自基站的报警和监测请求,十分钟后信号来源消失。”昆西不再搭理安蒂恩语气激烈的挑衅,他已经和这位特殊人物共事许久,知道和他相处的方式就是废话少说,“随后我们设立的畸变辐射监测仪就在三秒内突破了安全阀值。”

“按照线路监测员的说法,大概是突然增加的辐射量干扰了信号源,基站大体没有损伤,因为我们几分钟后又接到了断断续续的消息,经过拼凑后的内容讲的大概是设备安全、没有受损。”那名记录员翻开手中的书册,眼镜下的灰蓝色眼睛快速阅览,“所以,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去现场收集辐射采样,并检查是否有人因此受伤。”

“他们为什么不在那里安排一名可以随时检查辐射状况的医生?”安蒂恩哼哼了一句。

“闭嘴。”昆西说,“对。我们希望你们两个能借此熟悉采样和潜在患者查探的流程,以此进行最终入职考核。”

“过不了就会死掉。”安蒂恩说。

“不说话没人看不见你。”昆西瞪了他一眼。

“我可没吓人。”

“但是……”陆斯恩再次开口,“我还是无法理解,既然你们将那玩意儿称作辐射,那些身在其中的人应该早就受到了致命的照射剂量才对,那我们过去也是无济于事啊。呃,还是说他们也有防护服?随时随地都穿着?”

“你看了给你发过去的资料了吗?”安蒂恩说。

“很抱歉,我最近忙于另一场项目而实在抽不出时间。”陆斯恩说,稍微低了下头。

“其实是因为——”昆西刚刚开口,就被安蒂恩粗鲁地打断。

“你也闭嘴,这是我负责的领域,建议你就好好在一边听着。”他强迫自己耐下性子,尽量将需要解释的内容压缩得简洁明了。这帮家伙不爱看书,又爱问这问那,真是麻烦。他在心里埋怨一句,嘴上的发言却尽量做到至善至美:“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将它当做普通的核辐射来看待,但其实它和核辐射根本不是一个玩意。在我们这里,辐射更像是一种习惯上的术语,它传播的并不是粒子,也不是电磁波,而是‘种子’,你可把它称为晶胞。这些东西不会因为电离辐射而让你的细胞受损,也不会使你的生殖细胞产生基因突变,所以你就算是在里面住上十年都不会生下畸形后代。它们会在空气里传播,从你的鼻孔、你的食道、你的气管和你全身上下的任何一处毛孔进入你的身体,然后像病毒一样在你的身体里肆虐。”

“所以,我们的检查就是筛查这些人的身体里有没有这些“种子”?”陆斯恩继续追问,看上去是来了兴趣,“我在上面看过几页,了解到了这种东西,它似乎会附着在你的血管上生长?真是不可思议。”

“你看书只看一半啊,你也挺不可思议的。”安蒂恩干巴巴地说,“不仅仅是血管,这玩意在你的全身各处都会长。血管、皮肤、内脏,任何你能想到的地方它都能生长。你见过我们这边的一位患者吗?”

“哪一位?”对方下意识地追问。

“名字我就不透露了,免得你们说我泄露隐私。”安蒂恩说,“它的种子长在了脑子里,就是这一块。”他抬起手,在自己的颅骨正中划下一条线。

“天啊。”亚尔曼小声惊呼,脸上隐约有些担忧,“真是可怜。”

“那些东西究竟是从哪来的?”陆斯恩问。

“这件事——你就不能问我了。”安蒂恩说,朝昆西仰了下下巴,“那是这位的专业领域。”

“很抱歉,关于来源信息,我现在还不能向你们二位透露,等到入职合格,我才会给你们提供进一步信息。”昆西说,在沙发上坐正了些。

“嘿,告诉他们又怎么样,反正这次机会要么是最后一次,要么就是无数次的开始。”安蒂恩笑了笑,上下将这两人好好打量了一番。“你总得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这可是会死人的哦。真的会。”

“死人?”那两个人瞪大眼睛,显然根本没听过这个消息。安蒂恩笑的更开心了。

“任何行动都伴随着风险。”昆西说,毫不在意安蒂恩的挑衅,“这是我们应担当的必要风险。”

“但我们之前没听说过这件事。”亚尔曼说,安蒂恩注意到他紧皱着眉,似乎非常不满。也许会是个非常严肃而又有点咄咄逼人的家伙。“你应该告诉我们。”

“你们可以现在就选择退出。”昆西说,“我不会强迫你们,你们依然有选择的权利。”

“我就没有。”安蒂恩小声补充了一句,立刻被昆西严厉的眼神喝止。

一阵沉默。

当然,安蒂恩的心里非常希望这两个家伙能够就此折返,就算这趟任务不能因为两名成员的拒绝加入而终止,他也可以省的有人在旁边添乱——晶胞存量的检查本就是一件需要极高精度的工作,任何分心都可能导致数据的误读,从而错过晶胞存量异常的关键点。也许是非常规的诞生原因,晶胞存量检测而得德数据都非常不稳定,极易受到干扰,感染者和非感染者之间的数值差异只存在非常小的波动阀值,稍不注意就有可能忽略,而由此导致的后果将难以想象。

这两个家伙第一次上台,主要工作还是跟在一边熟悉流程,光是手册的录播视频上的示意还远远不够,他们需要观摩实际演练。安蒂恩望向别处,盯着桌角沉思。防辐射服也需要熟悉,譬如说如何穿着、如何保养,出现泄漏事故时如何进行处理,还有随后的血液采样、样本保存和运输防护……需要学习的事情还相当多,就算它们要成为正式收编员工,那光靠一次实地体验也不行啊。

他轻叹一声,要是这样的人还不止两位,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他去头疼——这里面敢无所顾忌地接近感染源的也就只有他而已。换句话说,只有他能真正掌握最前线也最新颖的第一手变化资料,自然会是用来向新人演示的首选。为什么他们不能新建一个模拟场景?

“在这之前,我们也经历了不少考试,假如你们把那些东西叫做考试的话。”来自美约华的实习生耸了下肩膀,率先发话,“我不知道你们接触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又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些人,”这时他看了安蒂恩一眼,“反正我是从没听说过所谓“利氏症”,但我也不得不说,你们的确擅长激起人浓烈的好奇心。”

你当然没听说过。安蒂恩微笑了一下,如果你听过,你现在恐怕就不会站在这里,而是躺进那个无名墓穴里了。他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我也一样。”陆斯恩紧跟在亚尔曼之后开口,“我相信你们不会连一点保护措施都没有吧?在来到这里之前,我们恐怕是经历了一段非常奇怪也非常不愿意回想的记忆,不管从哪个层面看,到这一步再后退都是收益极低的行为。更何况——在这之前,你们也没少给我们灌输什么危险概念。”

“做不到万无一失。”昆西说,“哪怕非常微小,这个可能也依然存在。”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亚尔曼说,摊开手掌做了个无所谓的姿势,“我已经习惯和危险的化学制品打交道,不管是核废料还是带着致命病毒的传染源,放在枕头边睡觉都能做个美梦。不过,我最好奇的还是……”他再次看向安蒂恩,这次没有移开视线。安蒂恩轻挑了下眉尖。“你一直在强调这件事,原因大概只有两个:要么希望我们别去,要么就希望我们真的死在那,对吗?”

“最好别……”昆西想说些什么,安蒂恩率先打断了他。

“行了,先别说话。”安蒂恩侧了下脑袋,并未正视这位向自己发起质问的记录专员。年轻气盛的家伙,大概正在准备博士学位的论文答辩,还是硕士生时就靠着一篇描述携带致病基因的遗传片段在不同宇宙背景和干涉辐射照射下的变化而令某些人推崇已久的理论遭到推翻(他现在还记得那段话:由干涉辐射引起的显性纯合子向隐性杂合子的强制性转变,使原本应该作用的性状趋于隐藏,成为在下一代中才有可能产生性状分离的隐性性状;在这样的状况下,由环境和基因相互作用而形成的生物性状将脱离前两者而独立存在,成为在受到辐射的瞬间就得到固定的结果)。这可是了不起的成就,文章也足够精彩——至少比乏味的简历有趣得多,但也不过如此,他们那边到处都是这样的家伙。他的身边不缺乏天才和怪物,而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他脸上带着笑容。“这可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说话。”

“无意冒犯,还请见谅。”那人说。

你刚刚的语气可不是这么想的。安蒂恩眨了下眼睛,他看得出来,也许这两个家伙根本就不服气,刚刚的对话透露了他只不过是个囚犯的事实,而那个莫名其妙的学位头衔更是显得此人不可相信——不过他本来就不可相信,这一点倒是没错——会有这样的想法的确没什么不对。

“你猜猜?”他说,指尖轻轻敲打桌面,清脆的敲击声在四人齐聚的狭窄空间里回响。隐约能听见引擎的轰鸣。“我会不会真的有这样的想法。”他抬起手,对着三人划了一个圈,“像这样,在你们的胸口先画一个圈,再将皮肤溶解,将肋骨一根根剪断,剔掉所有的肉,然后摘下内脏,向里面塞满异物,最后再慢慢缝合、把你们当成一个大号的玩具?”

昆西的脸色有些难看。

“你在说什么?”亚尔曼紧皱着眉追问。这小子可别不见棺材不落泪。

“开个玩笑。”安蒂恩收回手,用桌上的抽纸将掉在地上的蛋糕慢慢捡起,“当然不会这么干。”

“但是……”化学家还想说些什么,似乎因为刚刚的那番话感到有些不舒服。他注意到这位专家的脸上带着怒气,想必那一定被认为是某种冒犯。

“各位。”昆西猛地站起来,打断了这场不太和谐的交谈。“我们还有事要做,你们两个最好跟我来一趟,去那边等我。”他指了下亚尔曼和陆斯恩,又指指运输机另一端的隔间。

两人相视片刻,最终还是顺从地离开。

“你在干什么?”直到目送那两人踏入隔间,昆西才转过身面对安蒂恩,声音因恼怒而不自觉地拔高,“我们和你说的配合可不是这样的。”

“那你说该是什么样的?”安蒂恩靠在沙发上,抬头仰视着这位愠怒的护卫。昆西几乎比他高了半个头,宽阔的肩膀横在他的身前,轻易就能将他撞个人仰马翻,“亲爱的监视者?我应该能这么叫你吧?”

“需要说话的时候再说话,否则就闭嘴。”昆西说,安蒂恩听得出来。这家伙现在几乎将全部的力气都拿来压抑愤怒,“我们、特别是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先生,不要让我拿暴力手段制止你。你知道,你的位置很麻烦,我们不希望出现接下来的十几天都无人可用的状况。”

安蒂恩沉默了,伸手摩挲下巴,似乎在沉思些什么。“好吧,这个威胁很奏效。”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妥协,并看似遗憾地摇头,“很抱歉,我不会再打扰你们,接下来请当我不存在吧。”

“希望您能认真牢记刚刚的话。”昆西冷冰冰地应了一句,转身前往运输机的另一端。

“等一下。”对方刚刚踏出一步,安蒂恩就突然将他叫住,“还有最后一件事。”他看见这位身材高大的监视着微微侧身,在昏暗的灯光下驻足聆听,衣服领口上的圆形纽扣折射光晕,又轻轻勾勒出胸前那块金属——盾形、小巧、精致,上面有两道十字交叉,红色的大写字母刺目如血。

这是他第一次收敛笑容,那些经过了精心排演的微笑早已消失,正如他听见的那句话所言:一个人身上真正的东西——无论是好是坏、是多是少——都从不需要粉饰。

“你该不会真的认为我在说笑吧?”他说。


最后安蒂恩是被从睡梦中吵醒的。那时他在只容得下半个人的休息室里昏昏欲睡,几天以来积压的疲劳全都在此刻涌现,这对于他而言实在是个奇怪的现象。他的身体并不需要那么多的睡眠,每天只需四点五小时就足矣保证精力充沛,再缩短到四个小时、乃至三个小时都没有太大的问题(所以这就是那些家伙们喜欢把他使唤来使唤去的原因,他想,休息少就得多做事),但连续几日的奔波和没日没夜的监测几乎让他四十八小时没合眼,而他也肯定这次的睡眠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也许只有半个小时,根本无济于事,还不如不要合眼,因为此时他感到头脑一阵昏胀沉重,两眼酸涩胀痛,几乎快抬不起脖子。他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梦见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直到睁眼时只记得不到十分之一的画面:雪山,森林,还有到处奔跑的孩子。

真烦。他顺着那人粗暴的推搡动作慢慢坐起,极不情愿也极不耐烦,不管他刚刚到底梦见了什么,那些东西都让他相当不舒服。“怎么了?”他甩了下脑袋,尽力在饱受压迫的眼球视神经里看清眼前这位打扰他休息的不速之客,最后发现是同样显得不耐又急躁的昆西。早该想到的,只有他们会这么粗暴,安蒂恩小声抱怨了一句。

“出事了,有点不对劲。”昆西说,宽大的手掌牢牢抓住安蒂恩的手臂,像是无法挣脱的铁爪,“跟我过去。”

一直到他被拽进运输机的操控室,安蒂恩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稍稍转醒,脑袋还是有些晕,但至少还没到连站都站不稳的地步。他只觉得浑身疲软,很想找个什么东西来坐坐,但显然——这屋子里没有任何可以让他休息的地方。这里是运输机的控制室,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负载重量,驾驶舱里原有的一把座椅被拆除,只剩下一些必不可少的仪器的正中央的核心控制台,机载智能电脑的芯片就安置在这儿,全程就靠它来进行导航和设备的调试。

他在来的过程里瞟见了机舱内的时间,确信现在应该已经抵达目的地。他至少睡了五个小时,但仍然觉得劳累不堪,连带着心情都有些低落,躺下去就还能再一口气睡上十倍多的时间。昆西的力气相当大,直到现在他的手臂都还疼痛不已,可以想见那里应该留下了一个难看的淤青。他没见着其他的人,亚尔曼和陆斯恩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到底怎么回事?”他揉揉眼睛,对着昆西在一旁忙碌的昆西大喊,“把我从好不容易得来的休息里吵醒,你最好有正当的理由,否则我就告你虐待犯人。还有,你最好期待我不会现在就被迸发症缠上。”

“随你的便吧。”昆西说,在角落里对着一台通讯设备左右捣腾,“我随身携带了应急药品,这个威胁不了我。看外面。”

“外面怎么了?”他叹息一声,觉得同这些人交流真的是又累又花时间,只需要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地概念非要他去当场实验。他略带着点敌意地望向运输机的视窗之外,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让这位向来稳重(只是有时)的护卫如此急躁。

结果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按照预定行程,他们将会在这座建立在陆地沿岸、紧邻海洋的基建上层着陆,有人会在停机坪迎接他们,将他们带入基建位于地下的主体。基建的地面部分被伪装成了一座林业分局和森林科考基地并存的宽阔建筑,,占地大约一个半足球场这么大,两层楼高,也的确真的驻扎进了林业和森林科考人员。在过去的几年里,这个地方因出产某种珍贵的橡胶而饱受盗伐者的摧残,原生森林面积在五年间就缩水了五分之一,当地的政府才不得不同意出资(当然,也是为了将整个森林的橡胶出产资源完全垄断,用来发展殖民地的经济水平)建立了这个半是保护半是研究的基地。安蒂恩他们要去的地方,就在这个基地的下面。

如果他们的确在基地的停机坪上降落、并且机身的朝向准确无误,那现在安蒂恩应该恰好能望见呈现微小弧形的海平面,也许还能恰好瞧见夕阳坠落,但他现在看见的只是一片陌生的森林,视窗的中央就是一颗被撞断了的杉木。假如运输机是撞上了它,安蒂恩沉思了片刻,那肯定会有不小的颠簸,真亏他什么也没感觉到,看来他的确是累极了。

“我们在哪着陆?”他说,走上前几步,更加仔细地观察窗外。周围有不少断裂的林木,枝杈树叶乱七八糟地散落四周。“这里看上去不太像我们要去的地方。”

“是不太像。”昆西说,懊恼地敲打着眼前那台通讯设备,“我们联系不上他们,停机坪无法打开,我们也不能降落,燃料也无法再支撑长途航行了,于是只能找了另外一个地方降落。”

“那两个人呢?”安蒂恩说,“我没看见他们。还有,你干嘛总和一台机器过不去?”

“我让他们先把东西搬下去了,就在机外。”昆西说,转过头来看着安蒂恩,“那你来试试?我在尝试联络他们,但是得不到回应,收不到任何信号。”

“地下层的辐射泄露可能会干扰无线通信。”他走上前,查看了一下那台镶嵌在控制台上的通讯面板,“接收不到很正常,这台运输机并没有配置能够接受特殊频段干涉震荡波的仪器。你们该升级一下。”

“我当然了解。”昆西说,指了一下面板上的某个角落,“看这里,不仅仅是地下层无法接受信号,地上层也音讯全无。我用扩音器对着那地方喊了几次,一个人都没看见。”

“唔,也许他们都因为辐射事故避难去了。”安蒂恩弯下腰查看,轻轻拭去面板上残留的灰尘。左上角的讯息接受图标是红色,意味着在可侦测范围内找不到任何可供连接的对象,这往往意味着对方的发送设备出现了故障,或是根本无人处理接入信息。“你看,辐射泄露,对于普通人而言,那恐怕是相当可怕的灾难。”

“地下层和地上层的隔断可以断绝辐射的传递。”昆西冷冷地回答,“你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当然,但是,就像你说的,风险是不能完全杜绝的嘛。”安蒂恩摇摇头,轻拍了一下昆西的肩膀,“安心点,也许那里面真的只是没人而已。”

“但是,自从我们接到讯息开始,这才过了多长时间?”昆西说,再次尝试搜寻可供接入的频道,一次次地刷新界面,“就全部疏散了?况且,我们没有接收到任何关于撤退的信息,任何舍弃基地的行为都必须要经过通报,特别还是在辐射泄露的状况下,我们需要控制里面的全部人员,还要派遣专员实施封锁。”他停顿了一下,看了安蒂恩一眼,“我有点担心,也许……也许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我们现在距离那里有多远?”安蒂恩说,再次走到视窗之前,从左侧望过去,这个角度恰好隐约能看见海岸的轮廓。“能看见海岸的话,应该不远。”

“三点五公里,这里原来是个的木厂,我把它停在了这里,剩下来的路要靠我们自己走了。”多次尝试无果,昆西终于彻底放弃,他懊恼地关闭面板,抬头看着安蒂恩,“我联系了专员,让他们查查到底怎么回事,顺便再派了点人过来。”

安蒂恩仍在看着窗外。“你没看见任何人吗?有别的异常吗?”

“没有。一个人都见不到,车和送货的车辆都好端端地摆在原处。”昆西说,“就算真的是撤离,也不至于一件东西都不带走吧?”

“是挺奇怪的,难道他们全都坐飞机跑了?”

“那里面有不少人,同时征用这么多架,谁都发得现。”

“我就随便说说。”安蒂恩耸了下肩,“在这里干站着也不行,我们最好还是去实地看看。设备怎么样?”

“没有问题。”昆西点头,走在安蒂恩身前,“他们就在下面。另外,我觉得,不管情况怎么样,我们最好都动作快点。”

安蒂恩对这一点倒是持同意态度,于是他跟在昆西身后,走下机舱。整架运输机几乎一头栽进了密集的树林里,在身后木厂留下的空地和一小片林地上留下一道惨烈的伤痕,本就划痕累累的机身看上去饱受摧残。几片折断的枝杈卡进了机翼的喷气引擎里。还好他们没采用喷气式飞行,否则他们现在就站不到一块儿了。

亚尔曼和陆斯恩都在木厂最先用来运输的空地正中央,紧邻着一堆生锈的钢管,一件一件地清点行囊。安蒂恩走过去的时候,注意到他们两个人都在刻意回避他的目光。

“东西怎么样?”他假装根本没发现,慢悠悠地踱步过去,“没有破损或是缺少吧?”

“没有。”亚尔曼回答,声音比之前平缓了许多,“很齐,也没有损伤。陆斯曼刚刚调试了仪器,都能够正常使用。”

“可以。”安蒂恩点头表示认可,“那我们怎么办?原地待命吗?”他看向昆西,后者正聚精会神地思考着什么。

“我刚刚联系过其他人,”他说,“他让我们先过去查看一下。”

“就算是出现异常吗?”安蒂恩挑了下眉尖,“干涉辐射不难处理,但它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事故,特别是——”他抬起手,环视了一圈“——我们还带着两个,呃,新人。我觉得这不妥。”

“他们说之前接到过表示一切正常的讯息,就在我们出发后的第四个小时。”昆西说。

“四个小时?不是很早之前他们就失去联系了吗?”

“是啊,但那时候的信号突然接入,得以进行了一场短短几秒的交流。我们得到了“一切正常”的信号。”

“就这样?”安蒂恩瞪着昆西,身后的亚尔曼和陆斯恩则在努力理解他们之间的对话。

“就这样。”昆西说,走到从机舱里搬下的两厢物资之间,“我们只有四个人,要全部带上似乎不太可能,只能拿必要的。”

“好吧,”安蒂恩抬起手,用拇指用力摁揉胀痛的太阳穴,“那也没办法。防护服会占去大部分重量,但那个是必须的,我们可以暂时将东西放在里面携带——当然,不能让它的内侧沾上任何杂质——必要的还有用于血液化验的透析仪器、真空试管、取样仪和结晶密度侦测仪,剩下的,请随意。”

最后他们带上的东西是防辐射服、透析仪器和一整套取样设备,昆西认为血液结晶密度侦测可以等到事情结束、或是增援部队感到后再进行,于是总共就选择了这三件。安蒂恩什么也没说,只是点头表示同意,反正这群家伙估计也不会参考自己的意见。

占据主要重量的还是那件防辐射服。白色,宽大厚重,能够任意贴合人体形状,自带呼吸过滤设备和供氧仪,内里在穿着时会紧贴皮肤,吸取人体分泌的汗液(不带吸取排泄物的功能,所以请不要穿着它大小便),防止异物对皮肤感官接触的阻隔。这些防辐射服都是特种产品,在分类上隶属于军事装备,功能也并非是防止核辐射——作为隔离服中的一种,他完全(真的是完全)不能防止核辐射,最重要、也最核心的功能是阻碍一种叫做“干涉辐射”的东西。陆斯恩曾在来的路上询问过干涉辐射是什么,安蒂恩的回答是:一种只要碰到一点点就能让你比暴露在核辐射下还要痛苦一万倍的东西,所以假如你不想死,最好还是好好穿着。

当然,他的话里含有不少夸张成分,你当然不会在接触到的一瞬间就死掉,和核辐射引发的病症一样,干涉辐射要摧毁人体也需要一定的过程,只不过比起核辐射要短了许多。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就他所知,利氏症的诱发至少有一大半都来自干涉辐射。

所以,在安蒂恩的几次强调之下,等到他们好不容易通过了层层阻碍(因为有树林拦在中间,三点五公里就好像三十五公里那么远)来到基地的门前,四个人中的三个人都已经换上了防辐射服,将原来的衣物放好——这玩意唯一的缺点就是得和皮肤形成完全紧密的接触,所以你基本上是不能穿衣服的。昆西没有换上,因为安蒂恩制止了他。

“你得留在外面。”安蒂恩说。“我们需要有人留下来看守。”

“让你和他们三个去?”昆西紧皱着眉,“不可能。”

“朋友,麻烦变通一下。”安蒂恩面无表情,“万一有人回来、或者是里面突发事故,你在外面至少还有个后路。我可不是在找机会下手。你得留在这,要是四个人全死在里面还有什么搞头?这两个家伙什么也不会,怎么能让他们留?”

“我在里面也可以和外界保持通信。”昆西仍然不肯让步,“我没办法相信你。”

“我没让你相信我,我迟早会砸烂你们三个人的脑袋,然后自己跑掉。”安蒂恩说,“但是,现在必须这么干,我可以和你保持联络,频道全程联通,你也等于是在监视我,只不过没跟着而已。”

昆西没说话,他紧盯着安蒂恩的眼睛,似乎在寻找任何可能的破绽。

“好吧。”他让步了。“希望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谢谢。”安蒂恩点点头,然后用眼神示意身边的两个人跟上。“不管怎么样——我看得出来,不知道我旁边这个家伙对你们说了些什么,我猜也不是什么好话,我都需要你们接下来对我说的一切指令绝对服从。用一种更容易被理解的方式来进行表达,那就是:不要捣乱,否则你就得死在这里,懂了吗?”

两个人面面相觑,最后都点了下头。他们看上去都很紧张。

昆西替他的防辐射服开通了远程通讯,连接在他的远程终端上,这样两个人都能听见对方的说话声,安蒂恩这一边的其他响动也会被一并录音。他随意试了一下,音色还算清晰,不知道在里面会不会受到干扰,他想,他可不敢确定自己是希望还是不希望。

他们现在就站在基地跟前。从里面锁上的大门上攀满了深绿色的条纹藤蔓,尖锐的倒刺看得人心底发寒。他认出这是一种有毒的植物,倒刺上满是可以麻痹神经的植物分泌物,用来阻挡路过的当地野生动物和半夜想摸进来的家伙,只要将一点点溶进你的血液,你就会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半个小时后才能恢复正常。倒刺非常尖锐,防护服可能被划破。考虑到辐射可能已经溢出扩散,他们在进入前就换好了服装,但辐射服脆弱的表层可经不住这种东西划上那么一下,于是安蒂恩不得不拿出取样工具里的切割器具,将藤蔓和紧锁的铁门一一剪掉,坚硬的钢铁在它的面前都不堪一击,藤蔓更是几下就全部清除。

“这东西到底是拿来切什么的?”陆斯曼看着脚下碎裂的金属,“这是……异铸金吧,这样都能随意切割?”

“呃,我觉得你不会想知道的,尽管你可能不久之后就会碰见。”安蒂恩将工具清理干净,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知道了会怎么样?”亚尔曼说。

“会恶心得吃不下饭。”

“好吧。”陆斯恩说,脸色有些发白。

安蒂恩让两个人走在前面,最后再同昆西交谈了几句,才快步跟上。昆西就站在大门跟前,目送他们离开,然后抬头望向眼前的基地。两层楼高的建筑矗立在海岸边,他能隐约听见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一种淡淡的轰鸣,带着足矣碾碎人类骨骼的力量。那些白色的外墙爬满不知名的植物,灰色、绿色,还有枯死的焦黄,所有的颜色都乱七八糟的混杂在一起。除了那三个人走动的声音,他找不到任何人类存在过的痕迹。

有什么东西消失了,或者有什么东西出现了。

他感到不安,但一直以来的职业素养很快驱散了这份晦涩的焦虑,他打开通讯终端,能听见安蒂恩平稳的呼吸声、走动时身体同草叶摩擦的沙沙声,还有其他两个人的交谈。这些声音和他耳边的寂静形成的对比如此强烈,让他再也没办法忽视越来越快的心跳。

最后,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是,他开始祈祷,祈祷他心里所想的事情不要真的发生。

评论(1)

热度(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