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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的三角联合更新机器

《归巢之人·暗潮》

第三章


那周围没有任何声音,世界在水底隐没,光和影子在液体流滞的缝隙间摇曳,将他带向更深更深的黑暗。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上划过,细微、麻木又尖锐的触感,像是金属,也像是海底生物满是毒刺的触角,在他紧闭的眼底晃动,色彩屏息而至,留下条条灼烧而成的亮带。他感受不到呼吸,浑浊的海洋将他淹没,那些干涩和满溢痛苦的汁液都一拥而上,塞满他的胸膛、四肢和血管,推搡着侵入大脑。电弧在皮层上游走、碾压,简直将灵魂也挤压得鼓鼓囊囊。他蜷缩躯体,像婴儿那样拥抱自己,在看不见尽头的深渊里下沉、漂浮,等待着永远不会来临的结局。他身体里的每一处都陷入沉睡,但意识仍然清晰,带着他深陷进某种恍惚——像是刚刚从子宫滑落、睁眼瞧见世界的那一刻。身后的线圈插管同他的后背相连,层层线路扭曲交叠,让他得以沉向更晦涩的梦:那里有光影错乱、空间迷失,也有时序剥离、因果交织,未来的可能在现实上演。

他希望看见些什么,或是他希望“它”能带给他一些什么。一句话,一个影像,一个人,或是一件事。他将思想放缓、呼吸暂停,心跳近乎消失,感知被无限扩大,在这片思想和世界交融的宇宙里缓慢探寻。

起先是一声尖叫。

他没有意识到那是自己发出的,大脑中央迸裂的刺痛麻痹了他对自我的感知,也撕裂了溺毙与存活交叠的奇异状态下呈现的幻象——有什么东西突然入侵,切断了他感知的触角,黑暗突然只剩下绝对的黑暗。于是平衡的状态被打破,他开始感到窒息,凝如固态的透明液体在肺部积压,拼命将他粉身碎骨。那种溺毙的恐慌感只消短短几秒就将他全部占据,氧气的消耗迅速增加,肢体的力量趋于疲软而无法挣扎,只有原先在一片死寂中沉默的大脑开始沸腾。

他感到身后传来拉拽的力量,然后闭上眼睛,让自己滑向朦胧。

赫尔希·伊莱亚斯重新睁开眼睛,眼前仍是熟悉的屋子,此刻却略显得逼仄,似乎四面的墙壁都在向他压下。他深呼吸,空气流过气管、肺叶和神经,将幻想带来的恐慌压下,而后又重新审视四周。他还在自己住了快有一年的地方,面对熟悉的壁纸和熟悉的灯,那灯泡浑圆漆黑,在黑暗里隐约透着惨白。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抱紧被子,平缓气息和剧烈起伏的胸膛,让自己紊乱的心跳归于平静。他梦见自己在水底挣扎,空气在大脑的缝隙里碾压,由此而来的深刻压力几乎立即让他的视线消失。他在漆黑的水里溺毙,无法呼喊、无法回头,背后连接奇怪的仪器,将他牢牢锁死,只在最后一刻将他拖拽上岸。那时候的他已经奄奄一息,几乎陷入濒死的绝境,那种死亡迫近的恐惧似乎带着实体的沉重,在他空荡荡的魂魄里浩浩荡荡地穿行,撕裂笼罩他身上的最后一点人性。那种真实感着实让他吓了一跳,以至于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其实已经死了。

他瞟了一眼床头的时钟,早上五点,还远不到他需要起床工作的时候,但那个惊悚的梦让他睡意全无,于是只得爬起,在床上茫然环顾四周。这座四人用的房屋只有他一个人住,并且从来也没有搬进第二个人:他拒绝任何人的加入,但又只将唯一的一间卧室当作自己的所有物,其他的房间则用来堆积杂货:没用的家居用品,好看但用不上的工具,还有各种他自己也搞不清的东西,名画复制品和仿制赝品文物、三流报刊和从图书馆搜刮来的旧书,不同种类的全都混杂在一起。好在他不喜欢脏乱,所以那些东西都被他收拾得还算整洁,有书架、有衣柜,也有大大小小的收纳盒和陈列架,那些东西都按照用途和样式一一归类,在外人眼里看上去倒还像那么一回事。若是只摘取一角来加以观察,也还能算是整洁,整体则不然

很少有人会光顾这里,所以他也不必营造得有多美观。

最后他决定先填饱肚子,食物总是驱散恐惧最有效的方式之一,就和人类对温暖的需求相似,食物也是人类生存的必需用品。冰箱里还剩点儿前几天拿过来的生鸡蛋和蔬菜,足够他糊弄点吃的了。他下床,打开灯,让鹅黄色的灯光洒满室内,照亮卧室,然后是空荡荡的客厅,角落里堆满还没拆封的纸箱——那里面是赫尔希从别处搬过来的什么东西,早就忘了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也一直没再用上——然后拿起摆在一旁的手机。没有消息,他瞧了一眼界面,很好。他在入睡之前特意强调了一句任何人都别来打扰他,让他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恢复体力、修养精神。那些家伙总是很听话,至少在这一点上从不会违背他的意愿,这是赫尔希唯一能表示纯粹赞许的地方。也许是明白他的确需要休息。他的工作不多,一周里有好几天都是闲着的,但每一次的任务都会让他筋疲力尽,必须要花费整整一天才能恢复。昨天就是如此,他的体力几乎被掏空,入睡时脑袋昏沉疼痛,几乎快走不动路,所以他今天才会从噩梦中醒来。

他胡乱洗了下脸,让冰冷的自来水赶走噩梦留下的最后一点余孽,径直通向厨房。电视在行走的过程中自动开启,他调到了新闻界面,然后拉开冰箱,手指轻轻拂过四散的冷气,在二层的啤酒罐前停留了两秒。有种难以言喻的渴望突然在他的心底浮现,但仅是冒头的刹那就被他掐灭。

不行,赫尔希告诉自己,然后拿下了另一层的鸡蛋。他关上门,看着上面贴着的便条沉思片刻。

“按时就诊,不行就吃药。”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下了这句话。

是的,按时就诊。他在心里小声嘀咕,距离上次已经多久了?四天还是五天?他不记得时间的流逝,对时间的感官一向不是非常敏锐,连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也是一头雾水。这样的状况持续好久了,他会分不清过去和现在,也常常将未来要发生的事和某个其他时段的事弄混,也常常会感到自己身处异地、尽管他根本哪儿也没去。医生告诉他,这种症状叫做时间感受障碍,你会无法分辨发生在不同时态的事件,还会出现幻觉和幻听,因为你的大脑受到损伤,所以才会出现这些症状、所以才会需要治疗。对治疗的要求是一个星期至少一次,如果他的记忆准确,那他就还剩下三天的时间可以浪费。他走到灶台跟前,将鸡蛋在碗里打破,蛋黄被蛋清拥簇,过分出众也过分刺目。他忽然又想起了刚才的梦境,那种漂浮下沉的感觉,隐约在哪体验过,所以才会那么真实。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似曾相识症”?

电视上的新闻大多是有关近段时间三角联合同叛军作战的事迹,赫尔希对这类事情实在不太感兴趣,但也没办法在处处充斥巨量信息的环境下独善其身,于是也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或多或少地知道整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另一种层面上说,你的确可以认为他对自己赖以为生的这个国家漠不关心)。叛军的代号是“烈巢”,至少那些隶属于它的恐怖分子都是这么称呼,在一年前横空出世,用针对三角联合驻雾冬自治领分处的一场恐怖袭击大张旗鼓地闯入公众视线——这件事间接波及了同分处仅隔了一条小路的刻尔底克斯大使馆,差点让两个向来交往友好的星域陷入关系紧张的僵局,也成功激怒了军枢那一拨高高在上的有权人士。根据赫尔希听说的,三角联合第二天就向这个组织全面宣战,发誓要将它们连根拔除。

如今的状况是,三角联合的确做到了这一点,接连发生的十多起剿灭战役几乎将这个名噪一时的叛军组织彻底消除。烈巢的规模不算小,优势在于人员分布广泛,十三个自治领里只有光脑集群完全幸免(当然,如果你没有足矣支撑此项行动的技术,谁会去占领一个只有一堆电子设备的星球?),其他全都遭到或多或少的人员渗透。以费沙、新法兰西和美约华为代表的自治领更是受灾惨重,牵连人数令人震撼,也难怪军枢得知此事后会如此震怒。

听说他们会在这段时间里进行一场面向全星域公开的死刑,赫尔希一边分神倾听新闻里的广播,一边控制灶台的火候。受刑者将是三名俘虏。时间是今天还是昨天?他记不太清了,不过那也不关他的事。按照他的视角、他的看法,这件事会死多少人、杀多少人或者抓出多少间谍,全都和他毫无瓜葛。

他已经脱离世界很久了,并且确信自己一点也不想再次同它接轨,唯一需要、也只想做的就只是认真完成不定期下派的项目,其他时间就随意过过自己的小日子。

但他又隐约觉得什么事就快发生,那个梦让他神经紧绷,浑身战栗。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也不喜欢他的直觉告诉他的“推测”,因为那些推测里总有一大半会真的实现(事实上,没有实现的事例少的可怜),就好像他真的会预言,这也是他们为什么看上自己的原因。赫尔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做到这一点,只是因为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在全身都浸没水中时对他喃喃低语,然后让一段段在时光的幻影中重现的支离破碎的影像在他的眼前重现。他只是看见了它们,然后将它们告知给那群人,这就是“预言”。

他失神了片刻,这个时候会完全放空大脑,将任何语言、任何图形都从思维里驱散,只留下一片纯粹的、洁净的空白,不必再受到众多纷扰的束缚。他很爱这样的感觉,像是在云层上漂浮,又或者是在一潭寒冷又深邃的池水里凝思,感受血液在低温里逐渐冻结,毛孔闭塞、皮肤皱缩,现实的一切感官都在离他远去,让他得以彻底放空自己、以真真切切地审视内里。一种超然的沉默,更像是临死时灵魂的漂浮,对于赫尔希而言,这样的感觉就是生活里的一部分,但这次却没能持续太久。有某种力量将他拽回,让他一下子清醒,随后是贯穿头脑的疼痛,一种压抑许久的渴望似乎在角落里爆发,还不是最猛烈的爆炸,仅仅是余热时的震荡,但他却觉得自己被电流击穿,紧接着是一阵强烈、凶猛又激烈的风暴,从他的身体里浩浩荡荡地闯过。他踉跄了一下,双手扶持灶台,这才不至于倒下,但刚刚那阵钻心的疼痛却让他忍不住叫出声来,那是近乎祈求的哀鸣。他的喉咙干涩疼痛,嘴唇也似乎在被火烧,大脑更是阵阵疼痛。他意识到自己渴望饮下些什么,水,或者是刚刚看到的酒。只要是含着酒精的东西。

不行。

他猛地摇头,泄愤似的关闭灶台,任由敷衍而成的早餐半生不熟的躺在那。他这时才重新听见电视里的声音,说是那场公开执行的死刑突发变故,一名囚犯牺牲自我,用人体炸药将现场炸了个底朝天。他猛地震悚了一下,开始在脑海里想象人体爆裂的样子:肚皮和血肉在化学制品的冲击下爆裂,血液被高温蒸发,留下的只有被灼烧得焦黑的肉块和骨骼。那过分真实的场景让他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再也没办法吃下刚刚出炉的早餐,于是索性将他们全部倒掉。他总是不太控制得了思维,那些没在他眼前发生过的场景都总会真实又可怕的呈现在他的眼前。

他知道自己有事要做了,而且必然是他不大喜欢的事。

赫尔希最近常做噩梦。

也许用“最近”这个词语来描述这一状态并不十分准确,噩梦向来是他生活里的常客,伴着他入眠、呼唤他醒来,又在清醒的每分每秒都悄然在他虚弱的身体里他种下寄生的种子,只不过在这段时间出现的更为频繁。他每周至少有两个晚上都会从噩梦营造的幻境中惊醒,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浑身冷汗,从那些过分真实的影像里唤回被惊吓得四分五裂的魂魄。他早该习惯,但那些在梦里被描摹得几乎同现实无异的恐怖仍旧让他战栗:有时是他自己的死亡,有时是别人的,谋杀或是自杀、意外死亡或是疾病缠身,不洁、污秽、暴力与极致纵狂的性,所有他最不想看见的黑暗都会在里面云集。

他也会感到恶心,还有一阵几乎到达恼怒的厌恶,但除了空荡荡的胃会在醒来时猛烈绞痛之外,他找不到任何可以方法缓解噩梦缔造的焦虑。或者说——他不能缓解。那种潜藏在人类心底深处、施加暗示唤起恐惧的古老诅咒,就是他身上的一份子,是他——赫尔希·伊莱亚斯一生中注定要承受的、最恶毒的馈赠。

他闭上眼睛,思绪如此专注,以至于没能听见外界的呼喊。他又在构想昨晚的梦境,大脑试图将窒息最后一刻的死亡回放,然后将它们无限制地放慢、放慢、再放慢,直到成为无可分割的原子。再也感受不到整体的集合为止。那种时间的停滞是自然而然的,并非人为操控,也并非他个人意志的投影,更像是一种事先被规划妥当的仪式:从宏观到微观,亲眼看着象征生命的脉搏减弱消失、看见传递兴奋的电流消失,再看见粒子与基因瓦解、崩溃、消散,成为不可辨识也毫无作用的残骸。由内到外的死亡。在黑暗里的溺毙仿佛也溶解了他自己。

“赫尔希。”

他还想到了以前的梦。有个人站在他的面前,肥胖的身子只裹了一层黑色破布,裸露的躯体苍白丑陋。那个人对他说了些什么,是种难听的毒蛇嘶嘶声,从尖锐的牙齿之间泄露,好像某种怪物的爪子在铁板上刮擦。他一句也没听清,那种声音将他吓呆了,似乎正在啃噬他的脖子、撕扯他的神经,将脊柱从断裂的肉体里完整抽出,而那个时候充斥在他眼前的只剩下红粉色的条状物。过了好久他才意识到那不是他的,眼前那个男人将自己开膛破肚,肠道和暗红色的器官在身体的空腔里蠕动。即使过了好久好久,这些梦的细节也依旧清晰,还是会让他头脑僵直、呼吸加速,心跳近乎狂乱。

“赫尔希?”

他不记得那个人的脸,不过他怀疑那个人究竟有没有脸,还是只有一张嘴,因为他只记得那张满是尖锐利齿的嘴。他还想起那个将自己开膛破肚的男人拥有一双过分美丽的手——洁净、细腻,似乎同这场闹剧无关。那是属于医生的手。

“赫尔希!”

直到第三次被提起名字,赫尔希才终于从不着边际的幻想中回过神,差点没认出坐在对面的人究竟是谁。安尔菲德·斯宾诺莎就在他面前不过一米的位置,宽阔的身躯向前倾倒,眼里闪动着忧虑和关切。对于赫尔希而言,这样的动作难免带着一丝侵略:他的身型比大多数(也可以说,几乎全部)男性都要娇小得多,可身为女性的安尔菲德却过于高大,肩膀宽阔、胸膛厚实,几乎赶得上两个他这么大。这是种族差异。他偶尔会因此感到不悦,但也不得不尝试着忽略,他继承了属于母亲那一族系的种族的体格,摩克南那人不管男人女人都比三角联合星域的原住民要小上一号,骨架轮廓并不突出,在很多地方都显得圆润不少。这也导致赫尔希会被——并且是经常——误认为是女性。相比于成年男性而言,他的身型的确更接近女性。

其实他并不在意,真的。他只是忍受不了安尔菲德在面对他时总会在无意间流露出的那种关怀,一种令他憎恶的母爱。

“啊,是。”赫尔希说,向温莎椅里瑟缩了一下,“很抱歉,呃,我最近总会想别的事。”

“你看上去不太好。”安尔菲德说,那声音带着偏向男性的粗哑。赫尔希有种立马逃掉的冲动。有人告诉他安尔菲德在年幼时因为编辑事故而患有巨人症,即使后来得到治愈,却还是让她显得高大又魁梧,而她本人对这样显眼的特征并不排斥,甚至乐于人们将她当做男性看待,而她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安尔菲德生性好强,她被治愈的先天疾病反而成了她压倒对手的优势(至少接近一米九的身高本身就带着足够强大的威慑),在争辩和议谈中总能恰到好处地给予心理压力。她喜欢与人争斗,但从不是个只知道横冲直撞的莽夫,反而善于排兵布阵、步步引诱,那篮球大小的脑袋里可不是肌肉。“需要休息吗?”

很多人都对安尔菲德敬而远之,人们觉得这个人太独特、太锋锐,可能会将他们自己划伤,可赫尔希此刻却得独自面对她。“不,不需要。”他说,声音里透着不合时宜的疲惫。他竭力隐藏过了。“我们开始谈正事吧。

他迫切希望结束,但安尔菲德显然不这么想。“你脸色很差,亲爱的。”她说,“你才刚刚从高强度的工作里退出。又做噩梦了?”

赫尔希不情愿地承认,然后将梦里的场景描述了一遍,说自己如何沉入水中、如何失控、如何挣扎又如何溺死。

“唔,听上去似乎带着点奇怪的寓意。”安尔菲德说,用那双过分宽大的双手摩挲下巴,“那是你平常的工作,也许你的确太劳累了。”

“也许吧。”赫尔希冷冰冰地说。他知道自己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躺进了水里——准确来说,躺进了比水特殊很多的液体里——然后待上几个小时。这没什么累的,他什么也没做,是身体里的“它”抽空了自己的体力,毫不留情。“我其实什么也没做,你知道吧。”

“如果你把做事的标准用身体移动的距离来衡量,那你的确什么也没做。”安尔菲德说,“不过,你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消耗,可不是人人都能承受那样的神经负荷。”

说的好像你们真的明白似的,赫尔希哼了一声,这些人口中的“神经负荷过大”大概真的只是说说而已,通过数据模拟和监测仪图形的波动状况得出结果,他身体里的化学信号和神经冲动就只是在屏幕和电脑里跃动的数字,而仅凭它们可没办法设身处地地模拟真正的感知。“所以,叫我来到底干什么?”他说,率先切入正题。他不想再被无关的讨论浪费时间,他很渴,喉咙异常干涩,也许是睡眠不足的原因吧。

“我正要提这件事。”安尔菲德说,将一叠整整齐齐的纸张推到赫尔希身前,那上面用加粗体印上了三个黑体字母:“Key”。

赫尔希心里一紧,他当然知道每个字母的含义,也知道这三个字母相组合后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在他的认知里,这通常代表某种需要被严格保护、秘密留存的文件,拥有比普通档案更高的优先级别。它的储存方式同时存在纸质和电子两种,电子档案统一会进行统一的录入和量子加密,而纸质文件则作为临时性的资料留存——赫尔希时常觉得无法理解,既然早就有了更安全、更便捷的电子存档,为什么非要留存一份随时可能失窃和损毁的纸质档案?

“关于那个行刑的?”他说。

“有关,但并非全部。”安尔菲德点点头,示意赫尔希将文档翻开阅读。“三角联合最近活跃过头了,到处都能看见他们的军队——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他们的军队人数超过六十亿——而鉴于这次叛军的特殊情况,我们也应该采取一些行动。”

“我可并不是你们的行动人员。”赫尔希说,有些谨慎地拿起眼前的文档,掂量了一下重量。不太轻,纸张材质很厚,上面附着了一层防止空气氧化和水分渗透的保护膜。他翻开一页,惊讶地发现这是一本人物档案。

“雷恩·廷代尔?”他念出上面的名字,瞧了安尔菲德一眼,“虽然我不太关注这些……但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以及是干什么的,如果你只是想让我知道这是谁,那你可以收回去了。”

“往下翻。”安尔菲德根本没搭理他,“你的确不是行动人员,但你在另一方面的能力对我们很有用——他们是怎么称呼的?‘预知’,是吧?”

“是,你当然知道,这一点你比我要清楚的多。”赫尔希一页页地往下翻,文字和图片都是匆匆浏览,完全抽不出一丝耐心去细细阅读,安尔菲德的语气更是让他觉得烦躁。他知道雷恩·廷代尔是谁,所以安尔菲德的这一行为被他解读为某种冒犯,这些家伙总觉得他信息闭塞,但实际上完全不是。他知道雷恩是叛军的首领,也是曾经炙手可热的天才,年纪轻轻就成为方面军将领(军衔授予仪式可是由联合首席亲自进行),领袖魄力和本身素质都强悍的令人哑口无言——好像他天生就该这么完美似的。

这家伙本来是可以有令全世界90%的人都艳羡不已的未来的。他继续翻阅,到现在为止,还没发现什么奇怪的。

“大多数人都在猜测雷恩会选择站在三家联合对立面的原因。”安尔菲德说,对赫尔希敷衍的阅读行为视而不见,“显然,很多人都无法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三角联合的是一个牢固的联盟,屹立千年不倒就证明了这一点,没有人会蠢到挑衅他们的威严。当然,除了新法兰西。”

“新法兰西的性质和他完全不一样啊。”赫尔希抬起头,“新法兰西希望推翻三角联合——特别是其中的日轮——的政权,可是雷恩领导的叛军,这个叫‘烈巢’的玩意儿,完全看不出任何想要推翻政权的苗头,雷恩本人也没有发表任何诸如此类的言论。更何况,新法兰西可是一整个自治领。”

“而雷恩只是单枪匹马。”安尔菲德强调了这一句,“只靠单枪匹马就组建了一整个部队,虽然人数同防卫军相比的确是微不足道,但也足矣称得上是惊叹了。”

“只靠人数的话,应该还不会让三角联合这么大动肝火。”赫尔希的视线定格在其中的一页,那上面用红色字体标注出了叛军人数的大致估计:13万人,快赶得上一个正在成型中的初期城市人口了。他好奇他们是从哪里得来的数据,三角联合当局从未透露过有关叛军的任何量化信息,一切涉及到关键数字的消息都是模糊盖过,或者干脆不提。“他们不是有很多间谍吗?”

“对,很多,多到不正常了。”安尔菲德轻声说,“最开始,我们认为他的叛军成员不过是一群被热血冲昏了头脑、并且愤世嫉俗的小孩,但情况显然并不是这样。他的军队里不仅有不要命的小孩组成的敢死队,还有各个部门、各个领域的专业人士,有些甚至还身居要职,立过战功。如果那些小孩的追随可以被解释为在价值观扭曲的状态下的洗脑煽动,那么那些人该怎么解释?他们可不是什么能够被随随便便就洗脑的地步。雷恩的演讲很震撼人心,但要让一个理智、成熟并且效力三角联合多年的人当场叛变,显然还不太够。”

赫尔希停下手中的工作,重新抬头,安尔菲德此时也在盯着他。“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沉默了几秒,“他们还用了什么其他的方法?”

“就现在的状况来看,已经不得不考虑这个可能。”安尔菲德说,“三角联合肯定也能够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而这些家伙的作风向来是眼里容不下沙子,一个就足矣引起重视,何况是成百上千个?”

“他是怎么做到的?”赫尔希下意识询问。

“这就是我们想要解答的问题。”安尔菲德耸耸肩,“三角联合也很想知道,并且我肯定他们也不知道答案。”

赫尔希沉默了。他将文档重新放回原处,然后坐直身子,正视安尔菲德。很多人都不太愿意和安尔菲德对视,因为她的目光总是太强势、太有压迫,典型的领导人做派,那种近乎咄咄逼人的视线总会让大多数人感到不适。但赫尔希知道该如何化解这种压力,他的感知结构和大部分人都不相同,另一族系的血脉赋予了他这一能力,令他能有意识的回避这份压迫。“这些事情的确很奇特,但是,”他说,“和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要去抓他,叛军的肆虐显然也没有影响到我,更何况——”他摊开手,“雷恩已经死了,叛军早就四分五裂,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你们似乎都不需要用到我。”

安尔菲德紧盯着赫尔希的眼睛,直到他突然意识到这次的额视线同以往稍有不同——那不再是一种因习惯身居高位而带上的压迫,更类似……担忧。她担忧什么?赫尔希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安尔菲德真的、真的很少流露出这方面的情感,他和她之间的接触最多,对她也最为了解,这个跟男人差不了多少的女性领袖和雷恩在某些方面非常相似:他们都总是显得胜券在握、自信满满。

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约觉得有点不安,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涩感愈发严重,他迫切地想要喝点什么。那种奇怪的渴望在他的身体里燃烧。

“他们在事故现场检测到了辐射痕迹。”安尔菲德说,然后不再看着赫尔希,转而盯着桌上的文档,“跟爆炸完美吻合,你能想象吗?那个在刑场上的人肉炸弹本身就是个辐射源,有专家推断说,他的身体大概在被以太能束击中前就被辐射占据了。”

赫尔希怀疑自己没听清楚。“什么?”他震惊地眨眼,“这……可是三角联合并没有……”

“并没有公布这些数据,你想问这个?”安尔菲德嗤笑一声,“当然不会公开。亲爱的,和我们的行动模式一眼,他们关于此类事态的任何调查都是完全保密的,我们会知道,是因为我们有眼线——间谍可不是烈巢的专利,当然——所以我才能告诉你这件事。”

“可是……”赫尔希尝试着说些什么,但他发现自己没办法在脑中寻找到任何可以用来形容如今事态的词语。他知道安尔菲德口中的“辐射”指的是什么,一种未知的、奇怪的现象,不同于平常为人们所知的核辐射或电磁辐射,它传播的不是粒子也不是波,而是一种被称作“晶胞”的未知物质。如果一个人可以成为辐射源——直到这件事发生之前,这都还是只存在于理论上的说法——意味着这个人的体内几乎要被那种被称作种子的晶胞塞满。

他打了个寒颤。“天啊,这都是真的吗?”

“根据他们的态度,以及现场的状况和那人爆炸之前的状态来看,十有八九不是假的。”安尔菲德说,“我知道,这个消息的确令人震撼。还有一个细节,在这个人表现出异常之前,那两个人的一些细微肢体动作显然暴露了他们知道这件事,知道那家伙早就成了辐射源。”

“如果辐射因此而传播,现场的人…...”赫尔希说,为这个想法而感到一阵惊恐。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现场的人都无法幸免。”安尔菲德说。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目前,三角联合对外的解释只是一种新式的人体化学武器,没有向任何人提到辐射这回事。”

赫尔希摇摇头,忽然觉得这一整件事都超出了他本人的理解,间谍人数和人员异常的军队、未知叛变原因的将领,现在还有因辐射而产生的处刑事故(还是面向星域公开的行刑),这和他认知里的事情完全不同,就算他对这类事再迟钝,也能够认识到整件事远非单纯叛变那样简单。他不知道安尔菲德到底想让他干什么,他一点也不想参加、也确信自己很可能没有选择的机会。

“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赫尔希说,向后靠在椅子里,只觉得整个人异常的疲惫。他总觉得大脑中央在隐隐作痛,一种不正常的疼痛,和任何种类的头痛都不一样,还有那种几乎让他无法自持的干渴也在加剧。你该吃药了,他闭上眼睛,这样告诉自己。

安尔菲德盯着赫尔希看了很久,久到赫尔希开始觉得不舒服。“不是我,是我们。她说,“我们需要你进行一次深度预知。”

赫尔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愣在原地,随后是一阵涌上心头的怒火。他深吸一口气,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深度预知?你们想让我去自杀?”

“我知道这对于你而言的确有些难以接受。”安尔菲德出声安抚,将声音放的柔缓了许多,可那种声音怎么也不能让人觉得和善,“但是,在这之前我们已经找人测量过,只要引导得当、环境适合,你的身体状况也的确允许,深度预知的确是可以进行的。”

“测量和实际是两个概念!”他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大喊出声,那股怒火立刻失去控制,“你们并不能保证意外状况不会发生!最后受伤害的人是我,不是你们!”

“所以我们会先给你进行一次全面的检查,尽量杜绝任何风险。”安尔菲德很有耐心,但那种坚决的声音也让赫尔希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类似的预知已经成功进行了很多次,只出现过一次事故,而那次是你的第一次融合尝试。没问题的。”

“可那次我就差点丧命。”赫尔希越来越无法压抑自己的怒气,他感到心跳加快,呼吸里满含恼怒,“之前没有过意外,可也许它就在这一次发生了呢?”

“我们会保护好你的。”安尔菲德说,她站起身来,没有再面对赫尔希,“我很抱歉,也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深度预知要求你达成超过百分之百的融合率,而这对你的身体负荷相当巨大。我们都知道这一点,但是——就像我刚刚告诉你的,情况特殊,我们不得不这么做。”

“你们告诉我,也只是纯粹的通知,我其实没有选择的余地,对不对?”赫尔希轻声说。他没有站起来,明显的以下犯上,但他现在不想给予眼前的人任何形式的尊重。“我根本没得选,对吗?”

安尔菲德没吭声。

沉默在不断发酵。赫尔希闭上眼睛,试图缓解头部不正常的疼痛。他仍然觉得疲惫,身体状况并没有达到他们需要的要求,但他知道这些人会留给他时间,让他做好准备,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他其实也隐约猜到了这一点,而安尔菲德提出的要求(或者说,命令)也完全合乎情理,雷恩并不是个毫无计谋的草莽之辈,这个人和其他任何大权在握的人都一样狡诈、一样阴险。也许这场叛变里还有很多等待挖掘的真相。

“我有一个问题。”他说,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出奇地冷静,前一秒还堆积在心里的怒气已经消失无踪,可这并不是他本人安抚的结果。是“它”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很清楚这一点。“你,或者说,我们。”他站起来,看了一眼安尔菲德,“我们在这整件事里——我指的是这场叛乱,还有……任何诸如此类的事,我们在这些事里扮演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立场?”

安尔菲德没有立即回答他。她站在窗前,朝外凝视,可窗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空荡荡的黑暗。空荡荡的虚无。

“我们没有立场,赫尔希。”她说,然后转身看着他,“我们不属于任何一方,我们为了生存而战,亲爱的,所以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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